Sunday, June 5, 2016

自由主义者在美国的乌托邦计划

早在2001年7月,耶鲁大学的一位名叫杰森·索伦斯(Jason Sorens)的政治学研究生在一家没几个人知道的小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他提出,如果有两万名自由主义分子集体移居到一个人口比较少的州,积极参与当地的政治运作,他们可以发挥异乎寻常的作用,将其改造成为一个以自由主义信念为主导的州。他把这叫做“自由州”。

那时候还没有社交媒体,没有快闪族。自由主义者在美国占极少数,而在他们之中,知道索伦斯提议的也为数不多。主流媒体更是没有注意。两年以后,他好歹收集到五千个支持签名。这五千人举行了一次严肃认真的投票,选定新汗布什尔州为移居地。

从那时候起,这个叫做“自由州计划”(Free State Project)的网站一直在征集参与者。每个加入的人需要签署一份个人声明,承诺在总签名人数达到两万之后,自己将在五年之内搬家前往新汗布什尔州定居,并在那里全力参与建设一个这样的政府,其最大权责仅限于保护个人生命、自由和财产。(I hereby state my solemn intent to move to the State of New Hampshire within 5 years after 20,000 participants have signed up. Once there, I will exert the fullest practical effort toward the creation of a society in which the maximum role of civil government is the protection of individuals' life, liberty, and property.)


一晃又是十几年过去了。直到今年2月3日,该组织才得以宣布他们征集到了两万个签名,正式启动移居计划。而这时候,已经有将近两千签名者先期搬到了新汗布什尔州。他们之中已经有十多人通过竞选进入该州州议会,更多的人在州以下各级政府服务。已经在当地扎根的人则在以各种途径为后来者提供搬迁、定居等服务。索伦斯本人也已经在该州的达特茅斯学院担任讲师多年。



最近几十年,美国的政治倾向基本上分为左右两大派,分别被称为“自由派”和“保守派”,在政坛上又分别由民主党和共和党代表。在经济政策上,自由派的民主党认为政府应该为人民谋福利,尤其是救济、照顾穷人和少数族裔,提高最低工资,提供医疗保险等等。这些福利所需要的资金可以通过对富人征税获得,同时可以缩小贫富差距,实现社会平等。保守派的共和党则认定政府不应该干预经济活动。相反,他们希望通过减税把资本留在民间,以自由经济的方式刺激企业发展、扩张,以此增加就业人口,消除贫困。在这个层面上,两派的分野可以从政府权力的大小来区分:自由派希望有一个强有力的政府而保守派希望有一个小政府。

但保守派或者共和党的小政府理念仅仅停留在经济层面上。这个团体中的主流还是非常强的宗教势力,以圣经为依据规范社会价值观,要求政府取缔吸毒、卖淫、同性恋、堕胎等等“不端”行为。这便与其小政府理念矛盾。与此相似,自由派提倡同性恋和堕胎合法化,同情吸毒、卖淫行为,要求政府不要插手这些社会价值领域,也与其大政府思想不尽一致。

这些内在的矛盾显示美国社会不可能像现实中的两党制那样在思想观念上也完全两极分化成对立的两派。在这两大派之外或之间,还存在有许多中小派别,自由主义就是其中相对比较成熟和显著的一派。

无论是中文还是英文中,自由主义派(Libertarian)和自由派(Liberal)都很容易被人混淆。它们的名称都来自“自由”一词,但在现代社会已经完全分道扬镳,甚至走向对立。现代的自由派注重于群体的自由和平等,而不惜动用政府力量,通过对某些个体自由的限制甚至侵犯来实现这一理想。自由主义者则坚持个体自由的古典含义,认为政府除了国防、外交、治安等极少数维护社会安全的职责外不应该介入任何经济或社会活动。也就是说,在经济层面上自由主义者与保守派一致,而在社会层面上他们却与自由派相近。在理想的自由主义社会里,政府是极小化的,只承担上面所说的职责。对公民的征税也只为了这些目的,而不是用于福利和财富再分配。自由主义者认为只有取缔政府的权力才能最大限度地根绝政府官员的腐败和金钱政治的泛滥。没有了政府的“庇护”或者对政府的依赖,社会的每个成员可以平等地各负其责。而只有自立的公民才是真正自由的公民。



作为新兴国家,美国在历史上没有欧洲式的皇室、贵族。除了当时存在的奴隶制度和对妇女的歧视之外,社会相当平等。建国初期的美国在很大程度上是自由主义者的理想国,政府管辖范围很小,基本上没有税赋,而经济发展速度也很快。但工业化打破了那种田园式的宁静,尤其是两次世界大战造成政府急剧膨胀,形成一个以政府为核心的军工集团。二战前后,民主党长期主政,罗斯福的“新政”和约翰森的“伟大社会”大规模地扩大了福利政策。随着政府在经济领域的扩张,个人的自由逐渐消失。比如最近的奥巴马政府推行全民医保政策,在扩大医疗保险福利的同时便剥夺了个人不买医疗保险或者买低价保险的自由,只能乖乖地购买经过政府批准的保险计划,否则必须缴纳罚款。

民主党要求增加福利和共和党要求减税的两个矛盾诉求在近年来造就了一个政治怪胎:无论是哪个党上台,政府福利和开支都会持续增长。偶尔减税的结果只是加剧了政府预算的赤字,以至于今天美国债台高筑,岌岌可危。这也是本届总统大选中两党选民对各自的体制派失望、要求“革命”的呼声不绝的原因,为川普和桑德斯这样的政坛“异类”提供了民意基础。

自由主义者一直在警告这种情形的发生,但他们更关心的是在政府的干预下个人权力的流失。但是这一派别在美国势力式微,自由主义党在总统选举中只能争取到不到百分之一的选票,可以说是无人问津。前些年,倒是持自由主义理念的罗恩·保罗(Ron Paul)参与共和党初选,大大地扩展了该思想的知名度,赢得很多年轻选民的支持。但他距离获得共和党候选人资格一直很遥远。今年他儿子兰德·保罗(Rand Paul)试图以比他父亲较为温和的自由主义态度竞选,也很快铩羽而归。不过,最近几年中共和党内部崛起的茶党势力与自由主义理念相当接近,有可能异军突起。

但正是这种在两党夹缝中生存的困境促使索伦斯发起他这个异想天开的迁居计划:既然在全国范围内无法成气候,为何不把同一信念的人集中在一个地方,形成地方割据?在美国历史上,摩门教徒曾经因为不堪宗教迫害,集体迁居西部,在犹他大盐湖附近的不毛之地建立起自己的领地。六十年代,另一类崇尚个人自由的嬉皮士也曾经仿效乌托邦在美国建立许多小规模的“公社”,完全依照自己的理念生活。当然,同样的还有一些邪教组织等等。

索伦斯的研究生课题就是西方的这种自立社会和分离运动。经过几年的探讨,他最后认定在州一级的行政领域进行自由主义的实践是最有效也是最现实的。(他最初设想是在某个州集中足够的选票从美国分离、独立,但后来放弃了这一想法。)因此他发起这一计划,号召不要再继续等待,“在我们这辈子实现自由”(Liberty in Our Lifetime)。该运动的标志则是一只背上长满硬刺的豪猪,警告包括政府的各种势力不要来招惹(Don't Tread on Me)。


在美国五十个州中,新汗布什尔是东北部的一个小州,领土上排倒数第五,人口则是倒数第九。但即便如此,她也拥有一百三十多万人口。区区两万自由主义者的到来并不能改变其政治格局。但“自由州计划”之所以选择这个州,是因为其居民已经有极强的自由主义倾向。该州的座右铭便是“不自由,毋宁死”(Live Free Or Die),是当初最早反抗英国统治者、建立自己的政府的殖民地。那里至今还保留着许多独立战争时期的传统,州宪法明确规定公民有革命的权力。州政府也是美国最小的之一,州议员的工资一百多年没涨过,还是每年仅一百美元。该州也是最不依赖于联邦政府拨款的州之一。


新汗布什尔州的州长曾经公开表示欢迎这个计划人员的到来,也有大量居民签名支持。但也有人对这样的“运动”深感不安。州府的警察部门一度将这个“自由州”列为对地方治安有潜在威胁的组织之一,也有一些州议员通过演讲提醒居民警惕这些怀有自己目的的外来人。但他们也很清楚,在自由迁徙的美国,他们即使反对也无法阻止这些人的到来。

更有意思的是,新汗布什尔州是美国大选最早的初选州之一,对大选形势的走向有着超常的影响力。今年该州的初选颇为踊跃,民主党和共和党各有二十多万选民参与。两万对政治参与极为热情的“自由州”信徒的迁入,能否对选情产生实质性的影响?也许四年之后我们会在下届大选时看到一个稍微不同的新汗布什尔。

(2/22/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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