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September 23, 2019

宇宙膨胀背后的故事(十九):暴胀的宇宙

1979年,正在重新打开国门的中国大陆吸引了大量海外华裔的注意力。戴自海作为最年轻的成员参加了一个由杨振宁和李政道(Tsung-Dao Lee)召集、30位美籍华人物理学家组成的访华团,从年底开始在中国旅行6个星期,访问各地的科研机构。

他们的行程包括1980年1月初在广州市郊区从化温泉举行的一个基本粒子物理讨论会。那是中国文化大革命之后的第一个大规模国际物理会议,有50位来自世界各地的华裔物理学家参加,是中国物理学界与国际重新接轨的一次里程碑意义的盛举。

戴自海(右)在1980年1月访问中国时得到国务院副总理邓小平的接见。

对于年轻的戴自海来说,他得以重返童年时便离开了的故土,再次见到留在上海、已经许多年未见的奶奶。

古斯对地球另一边的这个时代性变迁没有感觉。他只知道他的合作者要去一个遥远、闭塞的国度,会失去联系近两个月。因此,他们必须在那之前完成论文,以免夜长梦多。

其实,古斯自己几个月前已经离开了康奈尔,横穿美国搬到加州的斯坦福直线加速器国家实验室。那也是戴自海给他出的主意。国家实验室有一年期的博士后资助比较容易申请。在已经有康奈尔三年博士后资助的中间找这么一个机会,可以将博士后生涯再加上一年。同时也可以开阔眼界结交朋友,为找工作增加门路。戴自海自己去康奈尔前就在费米实验室呆过一年,在那里迷上了大统一理论。

位于斯坦福的这个实验室拥有当时世界上威力最强大的加速器,正在开展一系列突破性的研究,是大统一理论的重要实验基地。古斯在这里遇见更多的行家里手,经常一起讨论切磋,受益匪浅。他和戴自海则保持着经常的电话联系,紧锣密鼓地工作着。

直到那年11月底,他们才找到了利用过冷的延迟相变避免磁单极问题的诀窍。戴自海随之好奇:这样的延期相变对宇宙膨胀本身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在宇宙模型上,牛顿和爱因斯坦两位泰斗都曾有过同类的低级失误,把不稳定的数学解当作物理的实际。牛顿以为只要宇宙无限大、星星无穷多就可以相互抵消引力的作用有个稳定的世界。爱因斯坦则把引入宇宙常数后的一个不随时间变化的解作为现实的宇宙。但这两种情形都是不可能真实存在的“不稳定态”。

就像要在陡峭的尖顶上平衡一块巨石,在数学上是可能的。但巨石的势能很大,又没有稳固的支撑,总会自己滚落下来,所以说那是不稳定的。滚落到山脚下后,巨石的势能处于最低状态,不会再自己跑回山上去,因此那才是“稳定态”。一个系统处于不稳定态——如果可能的话——只会是暂时的,它总会自己向稳定态转变。

不过,巨石从不稳定的山顶上向稳定的山底滚落的过程中也可能被山坡上的沟壑、树木等障碍物阻挡而被卡在半山腰,这时它处于一种介于稳定态和不稳定态之间的“亚稳态”(metastable state)。在经典物理中,亚稳态的系统需要外界的帮助获取动能,克服阻挡它的势垒,才能继续走向稳定态——比如有人推动了石头,让它继续滚下山去。

水在摄氏零度以下还没有结冰而进入的过冷状态也是一种亚稳态。一旦有点干扰,这样的水会迅速地结成冰而达到稳定态——发生了延迟的相变。

同样地,当古斯和戴自海为了解决磁单极问题设想让宇宙进入的“过冷”状态也是一个亚稳态。只是,以量子力学为基础的大统一理论有自己的词汇:能量最低的稳定态叫做“真空”,不是真正稳定态的亚稳态则叫做“假真空”(false vacuum)。

亚稳态中的宇宙当然无法指望会有什么人来把它推出来,也不可能有什么外来干扰。但在量子世界中,还有另外克服势垒的套路:宇宙可以通过“隧道效应”直接从假真空过渡到能量最低的真空,那就是当年伽莫夫用来解释原子核衰变的途径。

戴自海好奇的是,宇宙在完成这个相变之前、被“卡”在假真空中的期间,还会“正常”地膨胀吗?


12月6日的晚上,古斯在他妻子和儿子都睡着了之后,照例独自坐到桌前,开始以数学的方式推导这个假真空中的宇宙。

普雷斯基尔已经推算过,如果宇宙经历的是正常的相变,就会产生大量的磁单极。它们的引力作用非常大,能让整个宇宙坍塌。古斯和戴自海的延迟相变则避免了那么多磁单极的出现。

而他们的宇宙进入过冷状态时,也会有新的东西出现:伴随对称性破缺而现身的“希格斯粒子”(Higgs boson)。(物理学家还要等近40年才能在实验中证实希格斯粒子的存在,但在理论上他们并不存疑)。古斯非常惊讶地发现在假真空中的希格斯粒子表现得正好与磁单极相反:它们具备负压强,或者说是含有一种不明来历的能量,不仅不会造成宇宙坍塌,反而会推动宇宙急剧般地膨胀:宇宙的大小不再是与时间成正比的匀速增大,而是会呈现指数增长。

说起指数增长,不能不提起印度传说中那个发明国际象棋的大臣向国王索取的报酬:第一个格子里放一粒麦子,第二个两粒,第三个四粒……。不知利害的国王没料到这样的结果会让他倾全国之力也无法满足这个需求。

古斯这个假真空中的宇宙也是同样地增长着:每10-37秒的“短暂一刻”相当于棋盘上的一个格子,宇宙的大小会增加一倍。国际象棋的棋盘只有64个格子,大臣索取的麦子数目也就只翻了64番。古斯估算他的宇宙的大小会在总共10-35秒的时间内翻100多番,变成比原初1050倍。

在“正常”的宇宙大爆炸模型中,这么一点时间内宇宙的大小只会增长10倍。

古斯在讲解他的宇宙暴胀理论。黑板上写着暴胀开始和结束的时间。

这时已经是凌晨1点,古斯因为这个结果大为震惊,毫无睡意。

他当即回忆起狄克那个让他印象深刻的讲座。宇宙是否平坦取决于宇宙中物质的密度是否接近于临界密度值,也就是Ω是否接近于1。狄克指出宇宙要有今天的平坦,大爆炸后的一分钟时Ω必须介于0.999999999999999和1.000000000000001之间。似乎只有鬼斧神工才可能这么碰巧。

当宇宙的大小在指数增长时,其密度显然会随之剧烈变化。古斯凭着记忆重复了狄克的演算过程。果然,他发现在他这个新的宇宙里,Ω在指数增长的过程中会急速地趋近于1。因此,在这之前Ω可以是任何数值——无论是成千上万之大,还是几万分之一之小—— 在这么个延迟相变之后、宇宙开始“正常”膨胀过程之际,Ω的数值一定会不大不小,就是1。

因此那不是我们这个宇宙的特别运气,而是延迟相变过程的必然。他几乎是在无意中解决了狄克的难题。今天的宇宙是平坦的,是因为当初有过那么一次指数增长的剧烈“拉伸”,把以前可能有过的任何皱褶、沟壑都给拉平了。


第二天一早,没怎么睡觉的古斯骑自行车直奔办公室。他只用了9分32秒,创下自己的最快纪录(古斯坚持记日记。无论工作、生活,事无巨细均有案可查)。

在查找资料、仔细验算了晚上的推导之后,他在笔记本上写下:“辉煌的领悟”(spectacular realization):超冷可以解释宇宙今天令人难以置信的平坦,因而解决了狄克讲座中的难题。在“解决了”之前他曾写下“可能”(may)二字,稍后又划掉了。

古斯的科研笔记本中1979年12月7日的那一页,上面记着他“辉煌的领悟”。

长途电话那头的戴自海却没有反应。狄克讲座的那天,戴自海到得晚,远远地坐在角落里,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此时他的心思也不在听他朋友的新发现。他已经在收拾行李准备启程,只希望古斯不要分心,先完成他们的论文再说。

古斯同意不在已经基本完稿的磁单极论文中节外生枝。他们终于在戴自海动身的前一天寄出了论文。电话上道别时,古斯提出他大概不能坐等几个星期,问戴自海是否介意他自己单独来研究、发表这个平坦性问题的解决方案。戴自海还是没能领悟到古斯那番激动背后的重大意义。他们刚刚共同经历过被他人抢先的苦楚。他理解古斯的处境,便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戴自海没料到,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古斯推上大统一理论的快车之后,自己竟这样错过了一个难得的人生机遇。


古斯没有花费精力去为自己的新发现找一个好名字。也许因为1970年代末的美国正处于经济停滞、通货膨胀失控的泥潭,他把宇宙的这个指数性急速增长的过程就叫做“(通货)膨胀”(inflation)。中文里的“膨胀”(expansion)一词已经被用了,于是把这个新的概念翻译为“暴胀”,意思上倒更为贴切。

戴自海离开之后,古斯在一次午饭时碰巧听到两个同事谈论一篇关于视界问题的论文。那时他对这个困扰天文学界的难题还一无所知。当他搞清楚这个问题——相对方向的微波背景辐射源互相超过了光速可以传播的距离,从来没有机会达成热平衡却处于同一个温度——并回家思考一番之后,不禁哑然失笑。

传统大爆炸理论中的宇宙大小是匀速增长的。我们的视界,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宇宙,包含着彼此不在同一个视界中的空间所在。这些地点即使在过去也没有在一个视界之中,因此从来、永远不会有机会互相交流。

但在暴胀理论中,宇宙的大小变化巨大,在暴胀之前只是暴胀后的1050分之一,这是一个超越想象能力的比例。他估算我们今天能看到的宇宙之内的所有空间点在暴胀之前都“挤压”在半径只有10-52米的、实在是小得可怜的空间里(相比之下,(那时还不存在的)质子的半径约为10-15米)。那时以光速便可以轻松地抵达这个狭小空间的每一个“角落”。或者说,我们今天的视界,无论是哪个方向上最远的地方,在暴胀之前也都互相包容于同一个视界当中,也就在那时达到过热平衡。

宇宙暴胀示意图。横坐标为时间(秒),纵坐标是我们的视界中的宇宙半径(米)。标准的大爆炸理论中,这个半径大小随时间线性增大(红线),相对变化不大。暴胀的宇宙(深蓝线)则初始半径非常之小,经过暴胀期(浅蓝色的时间段)时才急剧变大,然后在暴胀结束时回归于大爆炸理论。(具体数值与古斯当初的估计有出入。)

微波辐射出现在大爆炸之后的38万年。那时候宇宙中遥遥相对的两个地点已经彼此离得很远,永久性地失去了联系。虽然它们不可能再“相逢一笑”,但毕竟在“渡尽劫波”的暴胀之前曾是亲兄弟,自然有着同样的物理特性。

于是,暴胀的概念同时解决了大爆炸理论的两大难题,似乎还都“得来全不费工夫”。


1980年1月23日,古斯在实验室举办了一个小讲座,第一次将他的新理论系统地公布于众。他回顾了与戴自海合作的如何用过冷的延迟相变解决磁单极问题,然后指出这个相变导致宇宙的暴胀,可以同时解决宇宙的平坦、视界难题。他连续讲了一个半小时,比通常的讲座时间愣是膨胀了百分之五十。

也正在实验室访问的哈佛大学教授、著名宇宙学家科尔曼(Sidney Coleman)听得津津有味。当古斯事后请教科尔曼如何缩减他讲座的篇幅时,科尔曼竟答曰:“字字珠玑,啥也别删。”(“Nothing; every word was pure gold.”)科尔曼随即在他朋友圈子里大力举荐这个新成果。当天,古斯便接到一系列邀请他去讲学的电话。实验室也当即决定将他的博士后资助延长三年。

就在戴自海回美国之际,古斯离开斯坦福,也开始了他一个人长达几个星期的巡回演讲之旅。在一次讲座中,夸克模型的发现者盖尔曼(Murray Gell-Mann)只听了一半便领悟了,禁不住站起来惊呼:“你解决了宇宙学中最重要的问题!”还有人传话,温伯格在听到这个发现时火冒三丈:他气愤的是自己怎么没能想到这个主意。

当然,古斯的收获远远不止于赞赏。在斯坦福的第一次讲座仅仅两天后,他便收到了东部常青藤名校宾夕法尼亚大学招聘他为助理教授的通知。随后,正式的聘请几乎雪片般飞来,其中包括首屈一指的哈佛、普林斯顿等等。他在斟酌比较条件优劣时,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母校麻省理工学院没有动静。几经犹豫之后,他终于壮起胆子给那里的教授打了电话,结结巴巴地问道:我知道你们今年没有名额,我也就没有申请。不过如果你们愿意……。第二天,麻省理工学院就正式回了话,而且开出了最好的条件:越过助理教授直接聘他为副教授。古斯终于如愿以偿。

旋风般的大半年很快过去了,他还没机会坐下来好好写一篇论文发表。当然他已经不再担心被他人抢先,暴胀理论和他的名字早已一起口口相传。但他这时也有了更深一层的忧虑。当他终于动笔时,论文的标题是《暴胀宇宙:视界和平坦问题的一个可能解决方案》(Infiationary universe: A possible solution to the horizon and fiatness problems)。

那“可能”二字的再度出现并不完全是谨慎,也是他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他这个让整个学术领域兴奋无比的新理论其实存在着可能是致命的缺陷,也许压根就不靠谱。


当一罐水开始结冰时,水中不同的区域会各自开始结晶,形成一个又一个分立的冰泡泡。这些泡泡慢慢增大,互相碰到一起时合并,直到所有的泡泡都融合为一体。这时所有的水都结成了冰,便完成了相变。(水在摄氏100度时转化为气态时水中会产生大量的气泡而沸腾。这个相变过程比结冰时的泡泡更为直观。除了相变温度的方向不同,机理是一致的。)

宇宙的大统一对称自发破缺时的相变与水结冰过程类似。古斯设想宇宙在通过隧道效应开始其延迟的相变时,也会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稳定态(真空)泡泡在亚稳态的希格斯场中出现,它们像水中的泡泡一样各自增大后相遇、合并。当所有的泡泡都合并成一个整体的稳定态时,相变——暴胀——便结束了。

在这个过程中,那些泡泡在碰撞、合并时所释放的能量转化为有质量的粒子和反粒子,正好便是温伯格在《最初三分钟》中所描述的大爆炸过程所需要的初始条件。只是现在他知道这时的宇宙密度参数Ω严格等于1,而且视界中的所有空间点都已经处于热平衡。

这一切在古斯最初的演算中合丝合扣,无懈可击。只是他忽视了自己发现的宇宙暴胀本身却也在同时破坏着这个过程的顺利完成。

相变中的泡泡是随机分布的。当泡泡相互合并产生粒子时,这些粒子会集中在泡泡碰撞的地点,在整个空间中并不均匀。古斯设想的是,泡泡们的碰撞会发生得非常地快,产生的粒子再度快速地互相碰撞、散射,立即就会弥漫于整个宇宙空间,不再有不均匀的痕迹。

问题是,在泡泡们碰撞的同时,宇宙本身在暴胀。泡泡之间的距离因而在急速地拉长而失去接触。这样,泡泡碰撞产生的粒子也没时间、机会再重新恢复均匀(也就是热平衡),而应该在空间分布上留有明显的差异。这与今天对微波背景辐射观察的结果不符。

这个结果颇有讽刺意味。古斯在成功地用暴胀解释了我们视界中的宇宙为什么处于热平衡的老问题之后,却又因为暴胀带来了宇宙其实不应该处于热平衡的新问题。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暴胀的宇宙大小呈指数式增长。与那位大臣棋盘上的麦子一样,这是难以想象的速度。自然,这个膨胀的速度很快会超过光速。这本身并不是问题,因为宇宙空间的膨胀不传递物理信息,即使速度超光速也没有违背相对论。但空间中的泡泡的增大却是物质、能量的运动,不可能超光速。因此相变中的泡泡增长的速度会远远落后于空间的膨胀速度,以至于泡泡之间的距离会愈来愈大,永远也不可能全部碰到一起合并。这样的宇宙会永久性地布满了众多的泡泡,无法完成相变,无法停止暴胀,永远地被“卡”在一个假真空里。

这既不是古斯的初衷,也不是今天的现实。


古斯直到1980年的8月份才写完这篇论文,次年1月正式发表。他在阐述暴胀宇宙如何解决大爆炸理论两大难题的同时,也一再指出这个新理论自身附带着一些“不可接受的后果”。他不得不为自己发表这个结果找理由:一个能同时解决磁单极、视界、平坦三大难题的新思路——即使结果颇为荒谬——也值得引起更多读者的注意。最后,他希望能有人据此发现某种新途径,“取其精华,去其糟粕”(“avoids these undesirable features but maintains the desirable ones.”),解救他的暴胀理论。

私下里,他长出一口气。好在麻省理工学院的工作合同已经签定,他至少有足够的时间再慢慢想办法,暂时不需要担心生计和前途。

他的运气也不错,期盼中的救星很快就出现了。这个好消息也来自地球的另一边。不是开放中的中国,而是还在铁幕后的苏联。


(待续)

Sunday, September 15, 2019

宇宙膨胀背后的故事(十八):磁单极之谜

古斯(Alan Guth)忍着发烧听狄克的讲座时,他尚未真正开始的物理学生涯正面临着夭折的威胁。他到康奈尔已经一年多了。在这之前,他在麻省理工学院博士毕业后已经在普林斯顿和哥伦比亚两个大学各做了3年的博士后。尽管这些牌子在履历上很闪亮,奈何他一直没有引人注目的成果,故没能找到正式教职。因此他在这里依然还是个博士后。他已经31岁,毕业时就结了婚,这时还刚添了一个小儿子。

年轻时的古斯。

他的运气有点背。在研究生和第一个博士后期间,他钻研夸克的相互作用,结果论文刚发表就过时了:同时出现的“量子色动力学”(quantum chromodynamics)解决了那个课题。他搭错了车。

康奈尔当时正热闹着的是威尔逊(Kenneth Wilson)教授发明的“格点规范理论”(lattice gauge theory),用计算机模拟计算夸克相互作用。古斯在这里颇为得心应手,正着手撰写两篇论文,希望能成为教授职位的敲门砖。

他不知道他也正在错过另一列更强劲的车。


尽管世界丰富多彩,物理学家一直相信宇宙的一切——至少在最基本的物理层面——是可以用一个最简单、最优美的“终极理论”(Theory of Everything)描述的。牛顿发现行星绕太阳的公转与熟透的苹果落下地面遵从的是同样的力学和万有引力定律。麦克斯韦(James Clerk Maxwell)则以一组漂亮的方程将电和磁两种相互作用合而为一。

爱因斯坦在晚年孤独地全力以赴,要证明电磁力和引力也能合并成他的“统一场论”(Unified Field Theory)。直到1955年逝世时他依然没能找出头绪。那时,物理学的主流却已经不怎么在乎引力。他们在日益强大的加速器中发现了一个似乎更为五彩缤纷的微观世界。那里引力的作用太弱,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在电磁力之外,却又出现了两种新的作用力:将夸克等基本粒子约束在一起形成质子、中子的“强相互作用”和原子核衰变中的“弱相互作用”。

就在爱因斯坦去世的前一年,32岁的华裔物理学家杨振宁(Chen Ning Yang)和他在布鲁克海文国家实验室的办公室室友、27岁的米尔斯(Robert Mills)一起提出了“规范场论”(gauge theory)。他们发表的论文很短,不到5页,也没有能解决什么实际问题,却因为其理论的数学形式很吸引人而引起持续的注意。他们把麦克斯韦方程中描述电磁相互作用的对称性推广为一般性的、抽象的“规范对称”,试图以此描述强相互作用,但并没能找到合适的途径。

出乎他们自己的预料,这个后来被称为“杨-米尔斯场”的思想在二十年后突然大放异彩。先是温伯格等人找出了弱相互作用的对称性,在规范场论框架下完成了弱相互作用与电磁相互作用的统一。其后,强相互作用也以古斯曾失之交臂的量子色动力学的形式被成功纳入。

至此,电磁、弱和强三种力实现了统一,构成一个完整的规范场论。虽然引力还依然独自逍遥在外,基本粒子领域的物理学家并不在乎。他们很气魄地把这个新理论直接叫做“大统一理论”(Grand Unified Theory)。

要不是因为他的一个难兄难弟在没完没了地鼓动,专心于自己课题的古斯对身边发生的这一波轰轰烈烈会一直无动于衷。

在中国上海出生、香港长大的戴自海(Henry Tye)与古斯同岁,他们在麻省理工学院有过同一个博士导师。戴自海比古斯晚两年获得学位,也刚来到康奈尔做博士后。他到来之前就已经对大统一理论着了迷,笃信那是基本粒子理论的未来。古斯却不甚以为然。

戴自海。

就在狄克讲座的三天后,戴自海又找到古斯,再次提议两人合作研究大统一理论中的“磁单极”(magnetic monopole)问题。


统一了电和磁的麦克斯韦方程固然优美,却有一个明显的“缺陷”:描述电和磁的部分在方程组中不那么对称、一致。这是因为自然世界中两者存在一个区别:电有正有负,既有带正电的原子核,也有带负电的电子。磁虽然也有南极、北极之分,但所有磁体都同时兼具南北两极,无法分离。即使把一块磁体打碎,每个碎片也都还是同时有着南北极。也就是说,没有单独存在的“南磁荷”或“北磁荷”。如果能有的话,这样的磁荷就叫做磁单极。

电荷与磁单极示意图:磁单极如果存在的话会与单个电荷完全对应。上图从左到右:正电荷(产生电场的电力线往外)、负电荷以及运动中的正电荷产生磁场(B);下图则分别是北磁单极(产生磁场磁力线往外)、南磁单极以及运动中的北磁单极产生电场(E)。

对数学形式上的对称性情有独钟的物理学家猜想磁单极应该也是存在的,只是或者还未被发现,或者只是我们所在的环境不适合。自麦克斯韦所在的19世纪到现在,他们在这上面花费过大量精力寻找、琢磨。古斯在哥伦比亚做博士后时就曾花了三年功夫研究这个东西。

的确,推广了麦克斯韦方程的大统一理论中可以有磁单极的存在。戴自海因此希望能与古斯联手另辟蹊径。古斯兴趣缺缺。因为他已经知道,要“制造”出磁单极,需要达到1017亿电子伏的能量。那时人类最强大的加速器已经能把粒子加速到500亿电子伏,可磁单极依然遥不可及。古斯不愿意在这不切实际的问题上再继续浪费时间。

但戴自海不是想人为制造磁单极。与温伯格一样,他知道人类无法制造出的高能环境都曾经在宇宙之初出现过。所以他是想用大统一理论计算一下,最初的宇宙在高温高压时应该出现过多少磁单极,它们是否有可能遗留到今天。

古斯依然不为所动。他不了解大统一理论,但知道大爆炸的那一刻是理论完全失效的奇点。能产生磁单极的时刻距离这个奇点实在是太近了,这样计算出来的结果多半完全没有物理意义。身为前途未卜的博士后,他不敢贸然造次。

有意思的是,最后说服古斯的不是戴自海,而正是温伯格。

狄克走后半年,温伯格也来康奈尔访问。那时他的《最初三分钟》正红极一时,但他来这里做的讲座完全是学术性的:为什么宇宙中几乎不存在反粒子。

与电子对应着有正电子,与质子对应有反质子……反粒子是我们熟悉的“正常”粒子的“反面”:有着相同的质量、自旋等物理特性,但所带的电荷相反。正反粒子彼此也水火不相容。如果相遇,就会互相湮没,化为无形无质量的能量。好在我们今天的世界几乎完全由正粒子组成,反粒子只在宇宙射线中非常偶然地出现,或者在高能加速器中人为产生,对我们的生存和日常生活不构成威胁。(反粒子最初由英国人狄拉克(Paul Dirac)在1928年做出理论上的预测。加州理工学院的安德森(Carl Anderson)1932年在宇宙射线中发现正电子的轨迹并随后以实验证实其存在。安德森的同学、中国科学家赵忠尧对这个实验有过显著贡献。)

为什么我们会如此幸运?温伯格讲解了大统一理论如何解释这个问题。他的计算表明在宇宙之初——不是“三分钟”的最初,而是在0.0000001秒时——宇宙的温度有10万亿(1013)度。那时候宇宙中只有夸克,正夸克与反夸克的数量大体相同,只略有差异:每300000000个正夸克有299999999个反夸克。在随后的膨胀、冷却中,这些正反夸克互相湮没,基本上完全消失,只留下那剩余的3亿分之一的正夸克,它们主导形成了今天不再有反粒子的世界。

还不仅如此。为了解释这个3亿分之一差异的来源,温伯格又计算了宇宙大爆炸后10-39秒时的情形。那时宇宙的温度约1029度,在那个“稍瞬即逝”的一刻,因为电荷和宇称对称性的破缺(CP violation),正反夸克的数目出现了这么一个微弱的偏差。

听众席中的古斯注意到1029度这个温度,那正是粒子能量处于1017亿电子伏的环境,也就是产生磁单极的契机。他长出一口气。既然温伯格这样的大佬能从容地进行这奇点附近的演算,他自然也可以同样地算算那同一个时刻的磁单极数目。

于是,温伯格刚走,古斯便找到戴自海,索取了有关大统一理论的文献,从头学起。


1017亿电子伏在大统一理论中是一个占有特殊地位的能量点。只有在这里,大统一理论才真正的名至实归:强、弱、电磁这三种行为迥异、互不搭界的作用力在这个能量上合而为一、不分彼此,实实在在地就是同一种作用力。也就是说,如果不考虑引力,宇宙在10-39秒时只存在一种相互作用,也叫做“大统一作用”。

随着宇宙的膨胀,在温度、能量降低后,原有的大统一对称性会发生“自发破缺”(spontaneous symmetry breaking),依次呈现出三种不同的规范对称性,分别相应于今天的三种作用力。

在杨振宁等人发展出规范场论之后,对称性和对称性的自发破缺成为现代物理学举足轻重的基石之一。其实这个概念本身由来已久,在日常生活中也屡见不鲜。【对此更详细的描述请参阅作者七年前写的博文《对称性自发破缺与希格斯粒子》。】

比如液态的水,其中的水分子是随机、均匀分布的。如果把水整体平移一个任意的距离或旋转一个任意的角度,从水分子的分布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因此,水具有空间平移和旋转对称性。但固态的冰就不一样。冰中的水分子几乎固定在特定的晶体结构位置上。如果平移的距离或旋转的角度不是正好与晶格的周期相符,就能看出来冰被挪动了。因此,固态的冰不具有液态水一样的平移、旋转对称性。当水结成冰时,原有的对称性便“破缺”了。结冰的那一刻,所有的水分子必须一致性地自己选取一个晶格位置凝结,就是所谓的“自发”破缺。(当然,日常生活里的水结冰时出现的晶格位置更取决于容器壁、杂质等外在因素的影响,只有在最理想的条件下才会是自发的破缺。)

水在摄氏零度时突然结成冰的过程在物理学中叫做“相变”(phase transition):从液相变成了固相。大统一理论中的大统一对称性随温度降低而自发破缺时,也伴随着类似的相变。正是在这个相变过程中,会有一系列新粒子产生,包括磁单极。

弄清楚这些理论问题之后,古斯和戴自海很快就找到了计算磁单极的途径。他们发现采取不同的模型、假设会得到不同的结果。但无论如何取舍,磁单极的数目都会相当地大。这显然与我们今天找不到磁单极的事实不符。

正当他们还在为这个结果困惑的时候,他们收到了一篇论文稿。温伯格的研究生普雷斯基尔(John Preskill)正巧也做了同样的计算。虽然还只是一个研究生,普雷斯基尔是自己独立地进行了这项研究。论文也是他单独署名,只是在最后的鸣谢中提到导师温伯格的名字。

他的结论与古斯和戴自海的差不多:根据大统一理论,宇宙大爆炸之初应该产生与质子、中子总数相同数量的磁单极。普雷斯基尔还进一步指出,假如果真如此,宇宙大爆炸理论便麻烦了。磁单极的质量巨大,是质子质量的1016倍,它们所产生的引力作用不再能被忽略,会决定性地影响整个宇宙的膨胀过程。如果宇宙在有这么多磁单极的情况下还能膨胀到今天这么大,说明宇宙本身的膨胀速度其实快得惊人。这样的话,我们今天的宇宙不会有140亿年的历史,而是只有1200年!

这个结论显然荒唐。于是,磁单极问题成为大统一理论的一个软肋,也是宇宙大爆炸理论的又一个未解难题。


古斯和戴自海甚是懊恼。两个老资格的博士后居然就这样被一个尚未出茅庐的研究生给抢了先。为了已经付出的努力不至于全部付诸东流,他们只好又竭尽全力试图寻觅一个能在大爆炸过程中避免这个磁单极问题的窍门,好加上一点新内容来发表自己的演算。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1979年快结束时,古斯在感恩节的长周末加班加点,终于找到一个可能性:磁单极的产生与大统一相变发生的温度、时刻相当敏感。如果相变在大爆炸之后稍晚一点、温度稍低一点时发生,出现的磁单极数目便会大大减少以至于微不足道。

一般而言,水在温度降到摄氏零度时便会发生相变而结冰。但在某些特定的条件下,非常纯净的水也可以进入所谓的“过冷”(supercooling)状态,在零度以下依然保持液态不结冰。条件理想的话,水能这样超冷到零下好几十度。这种过冷的现象在其它相变中也很常见。他们因此设想,如果大统一对称破缺的相变没有在其应该发生的温度实现,而是也过冷了一段时间,延迟到宇宙继续冷却后的稍低温度才发生,便可以绕开磁单极的困境。

虽然他们找不出宇宙之初的大统一相变过程中能发生过冷的理由或机制,但至少他们有了更进一步的成果,足以发表自己的论文了。普雷斯基尔的论文这时已经引起相当的关注。他们听说其他人也正在酝酿这方面的论文,实在不能再让别人抢了先。因此,尽管古斯对这个粗糙的想法并不自信,他们也不得不加紧完成演算,撰写论文发表。

在这一片忙乱中,戴自海突然提醒古斯:如果宇宙真的有过这么一个过冷的延迟相变,会不会对宇宙膨胀的速度本身也带来某种实质性的影响?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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