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anuary 27, 2020

宇宙膨胀背后的故事(廿七):宇宙距离阶梯之超新星

当劳伦斯1930年代初在伯克利发明回旋加速器时,他大概没想到这个装置会大幅度地改变当地的科学面貌。在那之后的几十年里,伯克利在核物理领域一直出类拔萃,涌现了好几位诺贝尔物理、化学奖获得者。劳伦斯1958年去世时,他在那里创建的两个国家实验室都随即以他的名字命名。(著名的华裔物理学家吴健雄(Chien-Shiung Wu)也是劳伦斯的学生。)

那些诺贝尔奖中包括1968年物理奖获得者阿尔瓦雷茨(Luis Alvarez)。在加速器上取得出色成就之后,他逐渐移情别恋。1970年代中期,他偶然得知物理学家、“高露洁”牙膏公司的创始人后代高露洁(Stirling Colgate)在设计自动化的天文望远镜寻找超新星,立刻指示自己的学生关注。

阿尔瓦雷茨没有高露洁那得天独厚的遗产,但伯克利也不是穷地方。在1980年代初,高能物理与宇宙学的合流已然水到渠成。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专门在主持加速器的国家实验室资助两个研究宇宙学的新机构,一个建在芝加哥的费米实验室,另一个就在伯克利,名为“粒子天体物理中心”(Center for Particle Astrophysics)。阿尔瓦雷茨顺坡下驴,没有纠缠“粒子”这个限制词,直接便奔“天体物理”而去,在这个有钱的中心里设立了超新星项目。


在人类历史上,天空中突然出现平常没有的“新星”的记录能追溯到公元前的一些壁画、雕刻中。中国的古籍中有着相当多“客星”、“妖星”的踪影,能被现代观测佐证的有公元185年(东汉)、393年(东晋)、1006和1054年(北宋)等早期记载。

中国明朝(1414年)时编撰的古籍《历代名臣奏议》中有关1054年(宋仁宗至和二年)超新星出现的记录。

在西方影响比较大的是1572年的11月初的一颗新星。当时的天文学家第谷做了细致的观测,引以为据指出亚里士多德永恒不变的天球学说之谬误。那时中国已经是明朝,宰相张居正借这颗客星的出现督促新登基的万历皇帝自省修身。

30多年后的1604年10月初,又一颗明亮的新星出现。第谷已经去世,这次跟踪观测的是他的学生开普勒,还有伽利略等。

开普勒在1606年描绘的超新星。该超新星出现在蛇夫座的“蛇夫”右脚踝处(以字母N标记)。

当沙普利与柯蒂斯在1920年的大辩论中探讨星云是否银河一部分时,偶然出现的新星也是他们各自的论据之一。柯蒂斯认为星云中新星出现频繁,说明它们是远处独立的星系。沙普利则回应道,某些新星看起来非常明亮,距离我们应该不会太远。在这一点上,他们各执一词,谁也没法说服对方。

他们的这一争论直到1931年才初见分晓。兹威基与巴德在威尔逊山上通过系统观测确定新星并不整齐划一。有些新星确实会比其它的亮太多,最亮时甚至能盖过它所在的整个星系。因此沙普利的推论没有根据,新星的异常明亮并不是因为它们距离近。为了突显这一区别,兹威基和巴德创造了一个新名词:超新星。

他们为超新星做了光谱测量,结果很奇怪:光谱中几乎看不到宇宙中无所不在的氢元素的踪迹。

兹威基当时刚刚提出了暗物质概念。这时他又一次大胆设想,指出超新星爆发是普通恒星在核燃料耗尽之后内核急剧塌缩,成为中子星而释放出的巨大能量所致。两人在1934年初发表了两篇论文,并在美国物理学会的年会上宣讲。那时中子才刚刚被发现一年多,中子星的概念如同暗物质一样匪夷所思。所有人都只把它当作兹威基的又一疯言疯语。

兹威基没有气馁,自己设计了一座小型望远镜专门寻找超新星。那是帕洛玛山上的第一座天文望远镜。

同在威尔逊山上的闵可夫斯基在1940年又发现一颗超新星。与兹威基和巴德观测的相反,这颗星的光谱几乎完全由氢元素主宰。显然,超新星也存在不同的类别。闵可夫斯基按照罗马数字把原来不含氢元素的超新星叫做I型,而这新发现的充满氢元素的种类定为II型。


早在20世纪初,天文学家赫茨普龙和罗素根据哈佛天文台积累的光谱数据和与之相伴的“哦,做个好女孩,亲亲我”分类总结出恒星有三大类型:普通的“主序星”(main sequence)、比较亮的“巨星”(giant)和比较暗淡的“矮星”(dwalf)。它们之中根据光谱的色泽还可以再细分。

太阳就是一颗主序恒星,基本上完全由氢(75%)、氦(24%)两种最轻的元素构成。因为太阳的巨大,自身引力会将所有的质量吸引到中心而塌缩。好在这强劲的引力同时也在内部形成高温高压,导致氢原子发生核聚变而成为氦。这个核反应产生大量光子、中微子向外辐射,不仅给地球带来光和热,也同时为太阳提供了抗御引力塌缩的能量。太阳内部的核反应速度与其引力大小息息相关,正好达成一个动态的平衡,保持太阳的稳定。这个精巧的平衡态已经持续了46亿年,还会延续至少50亿年。

在那之后,太阳内部的氢将基本耗尽。因为不再有足够的能量抵御引力,太阳的内核会发生第一次塌缩。塌缩时短暂释放的能量将外围的炙热气体推开而膨胀,吞噬距离最近的水星、金星。这时,太阳变成一颗“红巨星”。如果地球尚未同时被毁灭,也已经不可能有任何生命能继续存活——如果那时地球上还有生命,而他们没能“带着地球去流浪”的话。

再往后,塌缩后的太阳内核压力更大,能继续以氦为燃料进行热核聚变,产生碳、氧。当氦燃料也被消耗殆尽,只剩下难以聚变的碳和氧时,太阳会再一次塌缩,成为一颗“白矮星”。

白矮星也是哈佛的皮克林和他的后宫管家弗莱明在1910年确认的。罗素对这种发白光却又昏暗的星体大惑不解。皮克林颇为骄傲地回应:正是这样的奇异会带来我们知识的进步。("It is just these exceptions that lead to an advance in our knowledge.")

他不可能想象到白矮星在人类对宇宙的认知中会起到的作用。


1930年7月31日,不满20岁的小伙子钱德拉塞卡(Subrahmanyan Chandrasekhar)在孟买登上特里斯蒂诺(Lloyd Triestino)号意大利邮轮。他两年前已经在英国王家学会会刊上发表了一篇物理论文。在获得印度政府一项奖学金后,他决定前往剑桥深造。

剑桥的爱丁顿和福勒(Ralph Fowler)那时都对白矮星的构造深感兴趣。福勒的学生狄拉克刚刚博士毕业。他推广费米的电子气理论,建立了针对量子力学中费米粒子的“费米-狄拉克统计”(Fermi–Dirac statistics)。福勒认识到那应该也正是白矮星的状态:因为白矮星在塌缩后密度非常高,剩下的碳和氧已经不再是完整的原子,而是被“压碎”成带正电的原子核与带负电的自由电子气。因为“泡利不相容原理”(Pauli exclusion principle),电子不能同时处于相同的能量态上,只能按照费米-狄拉克统计逐级占据越来越高的能量态。这相当于电子之间有源自量子力学的额外排斥力,可以与引力抗衡。二者的平衡决定了白矮星的大小。这个模型完美地解释了白矮星的存在和稳定性。

也是在钱德拉塞卡登船的两年前,著名的德国物理学家索末菲(Arnold Sommerfeld)到印度讲学。钱德拉塞卡擅自找到索末菲的房间拜访,两人讨论了一整晚。大师给好学的少年讲解了最前沿的费米-狄拉克统计和白矮星理论,还给他留下了论文资料。

于是钱德拉塞卡在特里斯蒂诺号邮轮上便没日没夜地研究论文。他很快发现了福勒的一个疏忽:他们只用了经典的量子理论。当众多的电子因为彼此不相容而被排斥到越来越高的能量态时,它们的速度会越来越大而接近光速,进入相对论范畴。钱德拉塞卡立刻在福勒的模型中加上狭义相对论修正,得出了更完整的结果。他还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白矮星的大小会有一个确定的上限。如果星体的总质量超过这个极限,就不可能稳定。

到剑桥后,勤奋的钱德拉塞卡在福勒和爱丁顿的指导下只用了3年就获得了博士学位。期间他还应邀分别到量子力学的圣地哥廷根、哥本哈根访学,接受玻恩(Max Born)、玻尔的教诲。但他对白矮星模型的推广却一直无法得到导师的理解、首肯。

在剑桥时的钱德拉塞卡。

1935年1月,钱德拉塞卡终于得到英国王家天文学会邀请,在年会上宣读他的成果。不料,爱丁顿随后立即站出来指责钱德拉塞卡画蛇添足,把福勒原已解决的问题再度搅乱。如果质量太大的恒星最后不能变成白矮星,爱丁顿质问道,那还能成为什么?自然法则是不会让星球陷入荒诞的绝境的!

爱丁顿心目中的荒诞绝境便是当时已经有了理论概念的黑洞。他无法接受钱德拉塞卡为黑洞提供了一个可能的途径:如果过大的星球不能塌陷成白矮星,那势必会成为黑洞——他们也还没有顾及到大洋彼岸兹威基刚刚提出的中子星概念。

刚过24岁的钱德拉塞卡在爱丁顿的突然袭击面前手足无措。他后来辗转求助于泡利、玻尔、狄拉克等,希望他们能公道地助上一臂之力。然而,这些人虽然在私下里都肯定了他的理论,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公开与爱丁顿找别扭。(在苏联,朗道也独立地得出了与钱德拉塞卡相同的结论。但他却认为这只说明量子力学在白矮星的极端条件下不适用。)

爱丁顿后来还继续在国际学术会议上抨击钱德拉塞卡。因为他在天文学界的崇高威望,钱德拉塞卡这一发现随即被埋没了二十多年无人问津。钱德拉塞卡因此对剑桥、英国失望透顶(虽然钱德拉塞卡觉得爱丁顿对他的攻击含有种族歧视成分,他们还是保持了至少表面上的私交友谊。钱德拉塞卡后来曾在爱丁顿的葬礼上致辞,盛赞后者的品德),他后来又远渡重洋来到美国,在芝加哥大学任教。奥斯特里克就是他在那里培养的博士之一。

直到1950年代,钱德拉塞卡的白矮星结果才再度被学术界发现、接受,被称之为“钱德拉塞卡极限”(Chandrasekhar limit)。1983年,他因为这个半世纪前还是小青年时在特里斯蒂诺号邮轮上的推导而荣获诺贝尔奖。


即使在风格迥异的物理学家群体中,阿尔瓦雷茨也是一个独特的角色。他不仅在粒子物理上成绩显著,而且经常捞过界。当肯尼迪(John Kennedy)总统遇刺身亡、暗杀过程充满疑云时,阿尔瓦雷茨发挥他的光学专长,对现场照片进行精细分析,认可了官方单一子弹造成肯尼迪死亡的结论。他还曾组织团队利用宇宙射线对埃及金字塔进行穿透性检验,“证明”金字塔内没有隐藏的暗室。但最著名的还是他与作为地质学家的儿子一起提出恐龙的灭绝是因为一颗巨大的陨星轰击地球,毁灭了恐龙的生存环境。他们的这一观点得到很多地质考察的佐证。

阿尔瓦雷茨还不满足。他注意到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几次生物大灭绝所间隔的时间比较确定:大约2千6百万年。巨大陨星与地球的碰撞是极其罕见的偶然事件,不应该存在周期规律。阿尔瓦雷茨便大胆设想太阳其实还有一颗伴星,二者因为引力的牵制互相绕行。每隔2千6百万年,两颗星的位置会趋近。那颗伴星的额外引力会将更多的彗星、陨石带进太阳系,为地球招来天外横祸。他们按照希腊神话为这颗星取了个名字:“涅墨西斯”(Nemesis),即“宿敌”。

当珀尔马特1981年从哈佛毕业到伯克利上研究生时,就被阿尔瓦雷茨抓差,让他以寻找涅墨西斯为论文题目。1986年,他顺利获得博士学位,涅墨西斯却依然没有踪影。

目前还没有证据表明太阳真的有这么一个宿敌。如果确实的话,太阳这样的孤星其实并不多见。在宇宙中,大约四分之三的恒星都会有至少一颗伴星。人类最早观察到的白矮星便是夜空中最明亮的天狼星(Sirius)的伴星。

珀尔马特毕业后留在伯克利做博士后,不是为了继续寻找涅墨西斯,而是回到他来这里的初衷:探索宇宙的秘密。在1980年代,超新星的价值逐渐被越来越多的天文学家认识,尤其是兹威基和巴德最初观察到的I型超新星——或更准确地,已经再被细分的Ia型超新星。


阴错阳差,兹威基在1930年代提出的恒星塌缩成中子星从而引爆超新星的理论大体并没错,只是并不适用于他与巴德发现的那些超新星。

因为钱德拉塞卡的发现,恒星内部的氢燃料消耗殆尽,内核塌缩时,接下来的过程与恒星的大小直接相关。如果恒星与太阳差不多,在钱德拉塞卡极限——约1.44个太阳质量——之下,恒星便会演变为红巨星并最终塌缩成白矮星。如果恒星质量超过这个极限,其内核的塌陷因为更大的压力会狂暴得多,因此会如同兹威基想象地那样成为中子星(在中子星内部,原子核也被“压碎”,质子与电子合并,整个星体完全由中子组成)。如果星体更大,内核也的确会像爱丁顿担心的那样直接塌陷成为黑洞。这个过程释放出强劲的冲击波,将外围大量的氢气以接近光速的高速抛出。那便是超新星爆发。只是这个过程的光谱完全以氢元素为主,属于闵可夫斯基后来才发现的II型超新星。

那兹威基、巴德先观察到的、光谱中不含氢元素的超新星又是怎么来的呢?

质量比较小的恒星塌缩成白矮星之后,虽然自身已经“死亡”,内部不再有核反应提供能量,它也并非静如止水。

绝大部分白矮星有着自己的伴星。当两颗星接近时,白矮星的引力会汲取其伴星外围的气体物质而自我增大。时不时地,这些氢气体会在白矮星的表面凝聚并发生“氢弹”爆炸,那就是我们在地球上能看到的新星。新星的出现比超新星更为频繁,但没有超新星明亮。

更为壮观的是,当一颗本来已经接近钱德拉塞卡极限的白矮星因为汲取伴星的物质而超越这个极限时,钱德拉塞卡发现的不稳定性便“发作”了,引发白矮星的整体核爆炸。这个剧烈的爆炸是毁灭性的,将整个白矮星炸成彻底的“碎片”。

这便是Ia型超新星。因为是白矮星本身不含氢,其光谱中也就没有氢元素成分。

白矮星(右)与伴星的艺术想象图。白矮星的引力在汲取伴星外层的物质。当白矮星的质量达到钱德拉塞卡极限后,就会爆炸成为Ia型超新星。

即使爆炸得如此彻底,其后果也不是无影无踪。爆炸碎片所形成的残骸在几百年、几千年后还能辨认。罗斯伯爵曾用他的望远镜观察一个星云的形状,将其命名为“蟹状星云”(Crab Nebula),后来被证实就是中国古籍中1054年那次超新星爆发的遗迹。

正是这样的遗骸佐证了历史上超新星的记载(同时也为古籍中的历史年代提供了科学的线索),也证实古代那些异常明亮的超新星都属于Ia型:白矮星的爆炸。

对于现代的天文学家来说,Ia型超新星更具备着非同小可的现实科学意义。因为白矮星的爆炸只会发生在其质量达到钱德拉塞卡极限之际,所有这类超新星都有着同样的质量、同样的大小。它们都发生了完全相同的爆炸,释放出一模一样的能量,也就发出了彼此毫无差异的光强。

也就是说,无论它们发生在宇宙的哪一个角落,无论它们相距我们多远,Ia型超新星的内在亮度都是已知的——它正是天文学家梦寐以求的标准烛光。在地球上我们能够测量出它们的视觉亮度,两相对比就可以准确地计算出它们的距离。

1908年,哈佛后宫中的勒维特发现造父变星的光强与周期关系,大大地延伸了测量宇宙距离的阶梯。她是用造父变星的周期来推算其内在亮度,从而计算距离。勒维特的周光关系是其后将近一个世纪天文学测量的基本定律,是哈勃等人发现宇宙膨胀的基石。

但造父变星有所局限。遥远的星系光亮暗淡,无法辨认其中的变星。因此,哈勃、桑德奇等人只好依赖一些没有根据的近似来估算距离,后来被廷斯利等否证。寻找宇宙新的标准烛光,宇宙距离阶梯的下一档,在20世纪末成为天文学迫在眉睫的难题。

Ia型超新星正好就是现成的答案。它们也就成为珀尔马特寻觅的目标。


第谷、开普勒分别见到的那两颗超新星明亮异常,即使白天也很容易看见。因为它们不仅是Ia型超新星,而且就发生在银河之中,距离我们相当地近。在那之后,人们曾戏谑,只有当人间出现巨星级的天文学家时,天上才会有那么明亮的新星出现。让赫歇尔、罗斯伯爵、哈勃等后来人气结的是,那样的辉煌却再也没能出现过:1604年的那颗“开普勒超新星”是迄今银河系中最后一颗肉眼可见的超新星。兹威基、巴德等后来都是通过天文望远镜才能搜寻到远处的超新星。

平均而言,超新星在每个星系中都是百年一遇的稀罕。但这难不倒天文学家,因为宇宙中星系的数量是同样的巨大。只要能充分运用现代的科技,同时观察大面积的天空,在视野内有大量的星系,它们之中都可能有出现超新星的机会。

更大的困难来自超新星的特性。造父变星是周期性的,找到后可以经年累月地反复测量,完全确定其光强变化曲线。超新星却只是一次性的偶然事件。如果没有在其爆发时及时地捕捉到,便永远地失去这个机会。更有甚者,要确定一颗超新星是否属于Ia型,还必须测量到完整的光强变化曲线,尤其是光强尚未到达最高点时的初始数据。这就要求天文学家必须在遥远的超新星尚未明显时就能辨认、跟踪观测。

阿尔瓦雷茨和珀尔马特在伯克利的团队接受了这一挑战。


(待续)


Sunday, January 5, 2020

宇宙膨胀背后的故事(廿六):爱因斯坦又错了吗?

1967年,桑德奇到德克萨斯大学做学术报告。在他走上讲台还未及开口之际,一位年轻女研究生突然站起来对其他听众宣布:你们将要听到的,全是错误的一派胡言。

那个时刻的桑德奇41岁,正值学术壮年。作为哈勃、胡马森、巴德那一代前辈的嫡系后代、帕洛玛天文台5.1米口径海尔望远镜的当然掌门人,他已经成为天文观测领域的不二权威。在这一突然袭击面前,他惊诧莫名。

1953年哈勃去世时,刚刚获得博士学位的桑德奇才27岁。

与喜欢英式制服、马裤的哈勃不同,桑德奇最中意的是二战期间流行的美国空军飞行员皮夹克。这种皮夹克内有电热功能,适合他在寒夜中整晚整晚地守卫在观测岗位上。他自夸天生一副“铁肾”,能连续坚持十几个小时不下来上厕所。他的学生与他通话时,经常会无聊地用两个玻璃杯来回倒水逗他。每次都惹得他在上面破口大骂。

年轻时的天文学家桑德奇。

哈勃证实宇宙是在膨胀后,天文学界逐渐形成一个共识:宇宙大爆炸——无论为什么、怎么爆炸了——之后,宇宙因为那原始的动能处于惯性的膨胀,不再有新的动力。唯一能影响膨胀速度的是星系之间的引力,它们会像牛顿早先就认识到的那样,造成宇宙的塌缩,或至少减缓其膨胀。

作为哈勃的继承人,桑德奇在1960年代发表了一篇影响很大的论文,提出天文学最大的任务就是要准确测量两个数值:确定宇宙膨胀速度的哈勃常数和减缓膨胀速度的宇宙质量密度。他为此奉献了一生,致力维护、发展哈勃遗留下的传奇。

然而,哈勃常数的测量从一开始就困难重重。因为远方星系的速度可以通过光谱红移相当准确地确定,但它们的距离却很难测准。对距离比较近的星系,哈勃利用的是勒维特发现的造父变星周光关系。但当他和胡马森看得越来越远时,即使是威尔逊山的2.5米口径胡克望远镜也无力分辨造父变星。于是哈勃只能随意地做出了一连串的近似:先是用星系中最亮的星星的亮度估算距离;在最亮的星星也无法分辨时,便用整个星系的亮度估算。

帕洛玛的海尔望远镜的口径比胡克大了一倍。但桑德奇依然无法分辨遥远星系中的造父变星,只能沿袭哈勃的方法,用星系的平均亮度估算距离。这本来是无奈之举,却也不是全无根据。哈勃等人认为,星系虽然大小有区别,但总体相差不大,而且整体上应该相当稳定,具有非常接近的内在亮度,所以可以通过地球上所观察到的视觉亮度来估算其距离。

桑德奇到德克萨斯大学要做的报告就是这方面的新进展。那不待他开口便给了他当头一棒的女研究生是廷斯利(Beatrice Tinsley)。

廷斯利出生于英国,在新西兰长大。硕士毕业后,她在1962年伴随丈夫(与鲁宾一样,“廷斯利”是她结婚后用的夫姓)来到美国,在达拉斯市做了教授家属。她对美国南方传统的种族、性别歧视很不适应,很快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一个惹事者。为了摆脱这个环境,她自己跑到300公里之外的德克萨斯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每周两趟地往返奔波。

她研究的是星系内部的动力学。星系是一个庞杂的集合,时刻都在剧烈动荡:星星之间会发生碰撞、合并;新的恒星在诞生;旧的恒星在燃料耗尽后死亡并随之爆炸性地产生地球上可见的新星、超新星等等。这些在当时的天文学界还只是抽象的概念。廷斯利大胆地进行定量化研究,用当时还非常原始的计算机来模拟这些错综复杂的过程。

她得出的结论是星系的总体光亮会因为这些内部活动强烈地变化,也与星系本身的年龄等因素密切相关,因此不存在一个恒定、普适的内在光亮。哈勃、桑德奇用星系光亮来估算距离完全没有根据,由此而得出的哈勃常数更是不可信。


桑德奇也是兹威基眼中的球形混蛋。在他的学术历程中,只要有人对他的观点、研究有不同意见,他就毅然决然地与其断绝关系、不再往来。天文学界因此流传着一句话:“如果桑德奇还没有不理你,你就算不上是个人物。”

惊愕之余,桑德奇自然也没有把廷斯利看在眼里。后来廷斯利的毕业论文发表,星系演化随之成为天文学的一个新兴领域后,桑德奇也依然置若罔闻,视而不见。

但桑德奇无法逃避的是哈勃常数测量本身的争议。在诺贝尔委员会因为科比卫星的成就宣布天文学进入精确科学行列之前的几十年里,天文学界为了他们领域的这个最基本的数值伤透了脑筋。

哈勃自己在1930年代最早测得的数值相当的大,导致由此得出的宇宙年龄只有20亿年左右,小于已知的太阳系年龄。其后,桑德奇和其他天文学家发现了哈勃的一系列错误,逐渐将哈勃常数的数值降低了近十倍。相应地,由此推测的宇宙年龄也增长了近十倍,不再有宇宙比其中的星系更年轻的尴尬。

1930-1970年代间哈勃常数的数值(天文单位)变化。每个数据点(包括误差范围)是当时的测量结果,以论文作者名字标记。左上角是勒梅特、哈勃、胡马森的初始结果。右下角是桑德奇和其他人几十年后的新结论。

但直到1970年代后期,哈勃常数的数值依然存在重大争议,不同阵营所坚持的数值相差达到两倍以上。有意思的是,在这上面与桑德奇争执不下的主要人物之一正是廷斯利的导师德沃库勒尔(Gerard de Vaucouleur)。


虽然廷斯利的博士论文开创了一个星系动力学的崭新领域,她在1966年毕业后便进入失业状态。作为一个女性,她在天文学界——尤其是达拉斯附近——的机会寥寥无几。因为她与丈夫一直无法生育,他们先后领养了两个孩子。廷斯利对自己逐渐陷入相夫育子的主妇生活深恶痛绝,以她的叛逆个性在当地参加了一系列激进的社会活动。同时,她也没荒废事业,继续关注着学术界的进展。

她的工作引起了几个那时也刚刚毕业、正崭露头角的年轻人的注意和欣赏。他们为她争取到一些短期科研机会。1972年,廷斯利牵头与另外三个年轻人联名发表了一篇论文,继续挑战桑德奇的宇宙观。他们指出,宇宙中所有质量的总和远远不足以减缓宇宙的膨胀。因此,宇宙的膨胀并不会因为引力越来越慢,而是将继续、永远地膨胀下去。这一次,桑德奇自己在一年后也接受了这个结论。

在他们论文发表的两年后,奥斯特里克和皮布尔斯对宇宙的总质量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但他们却更进一步地指出宇宙中的质量其实被严重低估,还存在着巨大的、隐藏的暗质量。

廷斯利丈夫所在的研究所在1969年与德克萨斯大学合并,成为后者的达拉斯分校。那里正要组建一个新的天文系。廷斯利毛遂自荐,没有被理睬。不过她这时已经名声在外,得到了远方芝加哥和耶鲁大学的青睐。1974年,她终于决定与丈夫离婚,只身出走远赴耶鲁,继续她的事业。那一年,她荣获了美国天文学会以哈佛“后宫”的坎农命名的大奖。

廷斯利在耶鲁大学的工作照。

1978年,廷斯利成为耶鲁有史以来第一位女性天文教授,同时却被诊断出患有皮肤癌。她在三年后去世,年仅40岁。她的最后一篇学术论文发表于逝世后的第十天。

作为纪念,美国天文学会从1986年起颁发两年一度的“廷斯利奖”,表彰在天文、天文物理领域中做出突出贡献的人(这个奖在1992年授予狄克)。


1970年代末,天文学家不得不又一次面对宇宙的年龄问题,因为新“发现”的暗物质彻底地颠覆了他们原有的宇宙观。

在那之前,判断宇宙的年龄很简单,就是哈勃常数的倒数。因为宇宙的膨胀是大爆炸之后速度恒定的惯性运动,宇宙的年龄便是爱丁顿想象那样把整个历史“倒带”回溯到初始的时间。宇宙中的质量之间的引力可能减缓膨胀速度。但像廷斯利等人所发现的那样,因为质量密度太小,效果微不足道。

然而,宇宙中还藏有十倍于寻常物质的暗物质,它们贡献的引力作用却不再能轻易地忽视。如果宇宙膨胀的速度因为引力的作用在逐渐变慢,那么早年的宇宙膨胀速度会比今天快得多。按照今天测量的宇宙膨胀速度来直接算宇宙的年龄不可靠,会大大地高估。如果考虑到膨胀的减速,宇宙的年龄估算起来又只有80亿年,再一次陷入比所知的星系更年轻的尴尬。

为了摆脱这个困境,一些天文学家想起了爱因斯坦的宇宙常数:Λ。


爱因斯坦自己从来没有说过当初引进那个无中生有的宇宙常数是他一辈子最大的失误。但他显然曾经十分懊悔,因为这个不必要的项破坏了他宇宙模型原有的简单性和美感。当他得知宇宙在膨胀、不是静态时,便不假思索地抛弃了这个累赘。

然而,他的同代人中有一些却很不以为然。

爱丁顿当时就认为宇宙常数可能含有更深远的意义,可能是宇宙膨胀的本因。爱因斯坦引进这一项是因为星体之间的引力会造成整个宇宙的塌缩,因此需要一个反向的对抗。爱丁顿觉得这个与引力相反的机制可以有现实的物理意义,甚至可能加速宇宙的膨胀。

年轻的勒梅特与爱因斯坦碰头的机会不多,但他们每次见面都会争论宇宙常数。两人的角色已经完全颠倒,勒梅特坚持宇宙常数项是广义相对论不可或缺的部分,让爱因斯坦不胜其烦。

爱丁顿和勒梅特都认为,既然广义相对论允许宇宙常数项的存在,就不应该无理由地人为宣布其不存在。就像后来狄克等人觉得宇宙质量密度Ω的数值等于1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巧合一样,爱丁顿和勒梅特觉得Λ如果恰好等于0也会是相当地荒唐。

在那之后的近半个世纪,宇宙常数进入了一个很有意思、科学领域中少有的深度冷藏状态:它没有完全被遗忘,但也不再作为科学因素存在。宇宙学界发表的论文几乎都会在开篇时照本宣科地来上一句:“假设不存在宇宙常数项……”或者“在假设Λ为0的情况下……”

而时不时地,当宇宙中出现不好解释的观测现象时,也会有人提起那可能是Λ不等于0的表现。只是那些现象很快又都有了更好的解释,依然没能证明宇宙常数的必要。

古斯提出的暴胀理论中,最早期的宇宙曾经历过急剧的加速膨胀。那也可以被认为是宇宙常数在起作用的过程,虽然暴胀只是一个10-36秒那“一瞬间”的过程,对后来的宇宙膨胀毫无影响。在剑桥的纳菲尔德会议的最后总结中,宇宙常数被列为悬而未决的问题之一。当时也在会上的特纳嘲讽道,“宇宙常数是无赖宇宙学家的最后避难所——从爱因斯坦开始。”("The cosmological constant is the last refuge of scoundrel cosmologists, beginning with Einstein.")

不过,正是特纳自己在纳菲尔德会后便一头栽进了这个避难所。他与克劳斯等人合作发表了几篇论文,论证宇宙常数的必要性,认为那是解决宇宙年龄问题的最佳途径。如果宇宙常数的存在抵消了星体的引力作用,宇宙的膨胀不会减慢。按照今天的哈勃常数估算的宇宙年龄也就不会离谱。

皮布尔斯很快也加入了这个行列。

作为新一代的“无赖宇宙学家”,他们遭到了主流科学界的一致反对。在其后的近十年里,皮布尔斯到处宣讲这个观点,但每次都得到同样的批判。

直到1992年,科比卫星对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的精确测量才给他们的主张新的活力。科比无可置疑地确定了宇宙是平坦的,也就是宇宙的整体质量密度恰好是平坦宇宙需要的临界密度:Ω等于1。而在1990年代初,天文学家也开始确认宇宙的质量,即使加上看不见的暗物质,还远远达不到这个要求。


1993年,皮布尔斯出版了新著《物理宇宙原理》(Principles of Physical Cosmology),作为他1971年那本《物理宇宙学》的更新版。当年那只有282页的小册子这时已经暴胀为736页的大部头,见证着这个他主导开辟的新领域在20来年中的突飞猛进。

1996年夏天,特纳在普林斯顿的一次学术会议上提出了一个新的论点:宇宙的质量密度并不完全由“质量”组成,而是有相当一部分来自某种能量。根据相对论,质量与能量是等价的。

其实,早在爱因斯坦发表他那篇划时代的宇宙模型论文的一年后,奥地利物理学家薛定谔(Erwin Schrodinger)就曾指出,如果在场方程中引入一个“负压强”项,就可以不再需要引入那个宇宙常数项。爱因斯坦看到后莫名其妙:薛定谔不过是把他放在方程式中左边的Λ项挪到了右边并改了符号。那是初等代数的常识。

薛定谔当然不是不明白。爱因斯坦方程的左边是时空弯曲的程度,右边是“告诉时空如何弯曲”的质量、能量分布。如果把那个无中生有的宇宙常数项改放在右边,就出现了新的物理意义:宇宙中存在抵抗引力的能量——虽然薛定谔当时把它叫做负压强。

特纳指出,这个能量正好可以补上物体质量的不足,让Ω数值达到1。无独有偶,斯泰恩哈特与奥斯特里克也在那次会议上提出了同样的观点。

爱因斯坦在引进宇宙常数时并没有太多的考虑,在由此得到一个静止的宇宙之后没有去核查其稳定性便宣告了大功告成。他内心里始终排斥这个他不得不“无赖地”添加的附加项。因此在得知宇宙并不是静止的之后,更是不假思索地舍弃了这个常数,没有再多花一分钟去思索其背后的含义。

将近一个世纪之后,1990年代的天文学家却开始重新领悟到宇宙常数可能具备的重要性。

也许,爱因斯坦最大的失误并不在于引入宇宙常数项,而是他后来轻易地丢弃了这个广义相对论中也许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只是这几个天文学家都还只是纸上谈兵的理论家。对宇宙常数的真实存在,对宇宙膨胀的速度是否恒定,还需要实际的观测数据。也正是在普林斯顿的那次会议上,伯克利的一位年轻物理学家珀尔马特(Saul Perlmutter)公布了最新的超新星测量结果,显示宇宙的膨胀的确是在引力的减速作用下放慢。

这个结果不啻于给那些兴致勃勃的理论家们当头一盆冷水。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