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March 30, 2020

宇宙膨胀背后的故事(卅一):神秘可测的浩瀚宇宙

1995年,哈勃望远镜在执行繁忙的观测任务之际,抽空指向了一个不应该瞄准的方位。那里除了零星几颗星之外只是漆黑一片,是宇宙的荒漠,没有值得动用哈勃望远镜的目标。

这一别出心裁之举给天文学家带来莫大的惊喜。哈勃望远镜花了十天时间连续采集那块荒漠稀有的光,传回地球一张群星璀璨的照片。当然,照片上的亮点不是恒星,而是巨大的星系。这些星系离我们如此遥远,从来没有在地球上任何强大的望远镜中出现过。只有在突破大气层之后,人类才偷得这惊鸿一瞥。

这一片“新天地”被命名为“哈勃深空”(Hubble Deep Field)。那些光点在100亿光年之外,是迄今人类看到最远的星系。因为哈勃望远镜视角有限,哈勃深空只是天幕上极小的一个斑点,却也有着3000来个星系。

两年后,他们故地重游,再一次给哈勃深空拍了照。这次,他们发现了两个新的亮点,应该是那里出现的超新星,按照序号分别命名为SN1997ff和SN1997fg。

在那么遥远的距离上,超新星爆发的过程因为相对论效应会在时间上拉得很长,相对容易碰巧遇到。但哈勃深空的范围太小,3000个星系中随时发现超新星依然是个很小几率的事件。因为哈勃望远镜资源太宝贵,他们没敢下这个赌注,提前预定好跟踪测量的时间。真的发现超新星之后,也就只能看着照片叹气。

里斯这时已经在哈勃望远镜研究所工作。他对这个被错失的大好机会耿耿于怀却也无计可施。纠结了足足四年之后,他有一天突然脑洞大开。哈勃望远镜是共享资源,无数团队用它执行各种各样的观测任务。那段时间里虽然没有人专门去观测哈勃深空的超新星,也许会有人无意中拍得那里的照片?

在存档的数据库中一番查找之后,里斯发现他的运气还真是非同一般。哈勃望远镜在1997年装配过新成像设备,正好就用了哈勃深空那片没什么动静的地方做基准进行调试,拍了一系列照片。他打开一看,SN1977ff赫然就在其中。里斯如获至宝,立即发挥他的专长进行数据分析。

在2001年的一次学术会议上,里斯对近年超新星研究的进展做了系统回顾。他再一次拿出哈勃图上的那条象征宇宙恒速膨胀的直线,然后一个又一个地展示哈佛和伯克利两个团队相继发现的超新星。它们都规规矩矩地坐落在直线的一侧,形成一条光滑曲线。那便是1998年发现的宇宙加速膨胀。

最后,他把遮住图像最右端的纸片拉开,第一次向世界公开了他的最新发现:SN1977ff。那颗110亿光年之外,人类所知最遥远的超新星。

这颗星孤零零地出现在图中的一个角落。它既不在哈勃的直线上,也不在宇宙加速膨胀的曲线上。正相反,它单独地坐落在哈勃直线的另一侧,意味着宇宙的膨胀在减慢。

难道,珀尔马特因为一颗更新、更可靠的超新星数据否定以前几颗星既成结论的乌龙再现了吗?

然而,在场的天文学家却没有惊异。他们不约而同露出了欣喜、会心的笑容。这正是他们期望的结果。


1990年代是哈勃望远镜大放光彩的时代。天文学中曾争议几十年的一些老问题在它那强有力的镜片背后迎刃而解。天文界也如特纳所鼓吹的那样大踏步走进精确科学。

1994年,桑德奇的同事芙莉德曼(Wendy Freedman。通用的译名是“弗里德曼”,这里采用不同译法以与前面的Alexander Friedmann区分)宣布了又一个重大突破。她的团队用哈勃望远镜系统地测量了星系的距离和速度,再度证明哈勃定律,并获得历史上最精确的哈勃常数数值。

芙莉德曼是卡内基研究所的第一个女性正式成员。1990年代早已不是坎农、勒维特,甚至鲁宾、廷斯利所经历过的时代。虽然女性天文学家、物理学家依然不多见,却也不再是媒体专注猎奇的对象。

让媒体轰动的是她发表的数值。从勒梅特、哈勃、胡马森到桑德奇等,哈勃常数是天文学界横贯半个世纪的永恒争议。芙莉德曼公布的结果介于桑德奇和他的宿敌德沃库勒尔相差两倍的两个数值之间,不是桑德奇坚持的那么小。这样一来,哈勃常数的倒数表明宇宙的年龄又一次“只有”120亿年,比宇宙中最古老的恒星年轻。舆论因之大哗。

仅仅几年后,这个曾经让三代天文学家困惑的难题就自我消失了:宇宙年龄是哈勃常数的倒数只是在假设宇宙匀速膨胀的前提下倒推的结果。加速膨胀宇宙的年龄不再是简单的倒数。宇宙年龄会更大一些,比其中的恒星更古老。

当然,在天文学成为精确科学之际,最引人注目的是如何为那神秘的暗物质、暗能量精确定量。


21世纪初,150多位天文学家合作对天空一个区域进行了一次规模庞大的“人口普查”。这个叫做“宇宙演化普查”(Cosmic Evolution Survey,简称“宇宙”:COSMOS)的项目以哈勃望远镜为主,辅以地面上各个大型天文望远镜,为星系编撰详细的地图。他们还注重于寻找星系之间构成引力透镜的机遇,连续发现了500多个实例。这样,他们可以充分地研究作为透镜的那个星系或星系团:通过光强可以测量星系中发光体的多少;通过透镜折射的程度又可以推算出星系的总质量。两相比较,便可以计算出星系中暗物质的质量。

这样,他们对宇宙中的寻常和暗物质的总量和分布有了相当准确的把握。

这次普查还带来意外的惊喜。在一个引力透镜的实例中,作为透镜的不是一个寻常的星系团,而是两个正在碰撞之中的星系!其中较小的星系像子弹般穿过较大的星系,正在另一端露出弹头。这个被命名为“子弹星系团”(Bullet Cluster)的特例为天文学家提供了研究星系碰撞动态性质的宝贵机会。综合不同观测方式的数据,他们发现暗物质与寻常物质的分布不再大致重合,发生了相当程度的分离。似乎他们有着不同的动力学表现。

两个星系碰撞所组成的子弹星系团的假彩色合成照片。其中粉红色和蓝色分别是寻常物质和暗物质所在的区域。

这个子弹星系团的照片引人注目,随即成为暗物质的最直观的证据。


2001年6月30日,美国航天局又一颗科学卫星升空,接替十多年前的“科比”以更高精度探测宇宙微波背景辐射。这颗星原来叫做“微波各向异性探测器”(Microwave Anisotropy Probe),英文简称为“测绘”(MAP)。

这个探测器的主要倡导者之一便是狄克的学生、皮布尔斯的同学、同事威尔金森。当年如果不是被彭齐亚斯和威尔逊意外抢先,威尔金森应该会和狄克、皮布尔斯一起成为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的发现者。在那之后,他将整个学术生涯都倾注于这个宇宙宝藏。MAP上天一年后,威尔金森因病去世。作为纪念,卫星正式改名为“威尔金森微波各向异性探测器”(WMAP)。

这个探测器其实并不是地球卫星,因为它不在绕地球的卫星轨道上运行。它被送到一个距离地球150万公里的特殊所在,与地球一起绕太阳运行。那里,来自太阳和地球的引力“合作”得最好,能够保持探测器与太阳、地球步调一致,保持相对位置恒定不变。这样的“拉格朗日点”(Lagrangian point)一共有五个,WMAP所在的那个点保证它永远地躲在地球的阴影里,不受太阳光影响。

在那里,WMAP常年巡天,不间断地收集微波辐射信号,绘制这个宇宙背景的详细地图。它果然不负众望,仅两年后便开始传回宝贵的数据。在超新星测量发现宇宙加速膨胀仅仅五年后,《科学》杂志在2003年又一次将其年度“科学突破”授予宇宙学领域,表彰WMAP的发现。

它验证了芙莉德曼对哈勃常数的测量,并很精确地得出宇宙的年龄为137.72亿年,误差范围不到百分之一。但它的主要任务——正如它的名字——是要拍摄宇宙微波背景中的“各向异性”。

十年前的科比已经为宇宙背景辐射拍下第一张全景,那是出生宇宙的第一张肖像。科比证实微波背景不是光滑的一片,而是分隔成区域,其间有着微小的温度差异。这些差异是宇宙暴胀之后来自量子力学的随机涨落,也正是我们今天能有星系结构的本源。但科比所拍摄的照片还只是粗线条,区域的边界模糊不清。WMAP的任务就是要拍一张更清晰的照片,能辨识这些各向异性区域的边界。这对于认识宇宙的几何性质和暗能量有着非同小可的重要性。

19世纪初,德国大数学家高斯(Carl Gauss)负责他所在的汉诺威公国的地图测绘。他曾有一个宏大的构思,要在当地的三座高山顶上测量它们构成的三角形的夹角。在欧几里德几何学中,三角形的三个内角之和必定是180度。高斯想实际地验证一下,因为他已经怀疑可能有不符合欧几里德公理的几何存在。只是他那时的仪器不可能有足够的精度,结果只能不了了之。但不久之后,他的学生黎曼(Bernhard Riemann)在他的指导下发展出一套非欧几里德几何学,为后来爱因斯坦发展广义相对论提供了数学基础。

将近200年后,现代天文学家已经不再认同爱因斯坦那个“有限无边”的球形宇宙模型。他们有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宇宙其实“只”是平坦的欧几里德空间。为了确证这一点,最好的方法也是像高斯那样,在宇宙中画一个巨大的、宇宙尺度的三角形,测量其内角。

当然,要作这样的测量,三角形的一个点只能在地球上或附近。另外的两个点可以坐落在地球上能看到最遥远的所在:宇宙微波背景。

宇宙微波背景来自大爆炸之后30万年。那时候的宇宙中以光速传播的粒子最多只走了30万光年的距离。因此,在那个背景上,同样温度的区域的大小应该不会超过30万光年,否则它们互相之间无法取得联系而达到热平衡。这样,背景上那些不同温度的区域边界便可以用来作为三角形的一个边,具有已知的边长:30万光年。另两条边的边长也很固定,都是地球到背景的距离。当WMAP以其比科比更强的精度拍摄出不同区域鲜明的边界时,就为我们提供了无数这样的三角形,也就可以在宇宙尺度上实现高斯的设想,验证欧几里德的原理。

其实,在WMAP之前,科学家就已经通过高空气球对宇宙背景做了这样的测量。WMAP在太空的拍摄更把这一测量提高到几乎毋庸置疑的精度:在不到百分之一的误差下,宇宙尺度三角形的内角之和是180度,的确是一个平坦的欧几里德空间。

科比、WMAP和普朗克卫星(自上而下)分别拍摄的宇宙微波背景图。

WMAP在太空的工作延续了近十年,在2010年结束。但测量宇宙微波背景的使命并没有结束。欧洲航天局在2009年发射了“普朗克”卫星,以更高的精度接替WMAP。彭齐亚斯和威尔逊在1960年代初无意中发现的这个微波背景在新的世纪持续并越来越清晰地为人类展现宇宙的秘密。


爱因斯坦在广义相对论中引进的宇宙常数(Λ)是无中生有的人为参数。它的数值无法从物理原理中确定,只能通过与现实的宇宙拟合而得。对爱因斯坦来说,当时所知的宇宙是恒定不变的,Λ的数值便是通过得到这样一个宇宙解来确定。一旦哈勃的观测改变了对现实的理解,他立即放弃了宇宙常数。或者说,他用新的现实重新拟合了宇宙常数:Λ = 0。

早在1990年代初期,特纳、皮布尔斯等“无赖宇宙学家”就已经在理论上提出,宇宙中的寻常物质、暗物质和暗能量对宇宙质量密度的总贡献必须让它处于临界密度,亦即:Ω = 1,才能得到一个平坦的宇宙空间。在宇宙加速膨胀证明暗能量的存在、WMAP证实宇宙的平坦之后,他们的无赖已经转变为天文学的新现实。

通过引力透镜、普查,我们知道寻常物质、暗物质的数量和它们对Ω的贡献。如果宇宙中只有这些物质,Ω只有大约0.27。剩下的0.73只能靠暗能量来弥补。这样,宇宙平坦这个新发现的现实便提供了拟合Λ数值、确定暗能量数量的途径。而暗能量的成分远远多于物质,占了几乎四分之三。

在1970年代物理学家通过规范场论为基本粒子的微观世界建立完整的“标准模型”之后,天文学家在世纪之交也为最宏观世界的宇宙建立了标准模型:ΛCDM理论。其中Λ代表暗能量,CDM则是冷暗物质的英文缩写。这个理论完整自洽、并且能够精确定量地描述诸如宇宙的年龄、平坦、膨胀等等观测事实。

在这个理论中,暗物质和暗能量是两个影响宇宙膨胀速度的决定性因素。如果膨胀的宇宙是一辆奔驰中的列车,暗物质就是刹车,在减慢列车的速度;暗能量则是发动机,不断在加快宇宙的膨胀。列车如何运行,宇宙如何膨胀,取决于二者的角力。

在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场方程中,物质——无论是寻常物质还是暗物质——的质量和能量是以密度的形式出现。它的刹车效力取决于密度的大小。相对论中,质量和能量可以互相转化,但它们的总量守恒不变。因为宇宙膨胀体积变大,密度就会随时间变小。早期宇宙的质量能量密度比现在会大得多,刹车好使;随着宇宙的膨胀,刹车会越来越不灵。

另一方面,暗能量之所以叫做“宇宙常数”是因为它在场方程中是一个常数项。也就是说,暗能量的密度不会随宇宙膨胀而改变。这个发动机兢兢业业,始终如一地运转,推动着宇宙膨胀。

于是,ΛCDM理论中的宇宙膨胀既不会是匀速,也不会一直都在加速。它取决于刹车和发动机功能的此消彼长。早期的宇宙因为暗物质的刹车强过暗能量的推动,宇宙的膨胀会减速。然而随着膨胀的继续,刹车逐渐减弱而敌不过引擎。终于在某个时刻,暗能量的推动超越了暗物质的刹车,宇宙膨胀从减速变为加速。

我们只是凑巧生活于宇宙膨胀在加速的今天。

里斯分析的那颗最遥远的SN1997ff超新星出现在110亿年前,那时候的宇宙还处于减速膨胀阶段。因此,这一与其它超新星不同的个例不仅没有否定几年前的结论,还恰恰又一次证实了ΛCDM理论。(这颗星与其它星的相反表现也在很大程度上证明超新星的结果不是来自某种未被认识或妥善处理的系统误差。)

行驶中的列车如果从减速突然变为加速时会伴随着明显的震动。里斯把宇宙相应的那一刻形象地称作“宇宙搐动”(Cosmic Jerk)。他的超新星证明了的确有过那一时刻——在大约50亿年前。《纽约时报》记者立刻采写了新闻稿,以发现“宇宙搐动”作为醒目的大标题。

英语中的这个“搐动”做名词时是“混蛋”的意思。那个大标题因此也可以理解为终于找到了“宇宙级混蛋”。标题下面正是一幅里斯志得意满的肖像。


相对于宇宙接近140亿年的历史,人类文明不过寥寥几千年。在这期间,无数文人骚客曾经仰望星空,发出诸如“面对浩瀚的宇宙,人类是多么渺小”的感慨。他们不可能知道,宇宙的浩瀚其实还远远地超越他们的想象。

伽利略第一个举起望远镜,发现夜空中存在着大量肉眼看不见的星星。哈勃第一次系统地丈量了宇宙,不仅证实银河之外天外有天,还发现宇宙正变得越来越大。

哈勃望远镜在20世纪末再次为人类打开新的视野,看到更遥远的宇宙,欣赏到各种匪夷所思的星系美景。宇宙微波背景辐射更是让人类直接“看到”了宇宙的边缘和创世纪的遗迹。

然而,这所有的辉煌,却还只是宇宙的凤毛麟角。在ΛCDM标准模型中,所有星系的亮光所组成的视觉宇宙不过是宇宙整体的千分之四。在那之外还有不发光的物质,比如黑洞、星际尘埃和气体等等。它们与看得见的星系一起是宇宙的寻常物质部分,总体也不过只是宇宙的百分之四。

宇宙成分图。从大到小分别为暗能量、暗物质、不发光物体和发光物体。

那百分之九十六的宇宙主体,是直到1970和1990年代才分别被科学界主流接受的暗物质和暗能量。它们才是真正宇宙浩瀚之所在。

无怪乎有天文学家曾戏谑:我们和我们以为的宇宙,不过只是宇宙中的污染,微不足道。

我们依然不知道暗物质、暗能量是什么,但我们毕竟终于认识到它们的存在和份量。在21世纪初,暗物质和暗能量从“未知的未知”(unknown unknowns)进入“已知的未知”(known unknowns),让我们意识到一个更深邃更隐秘的宇宙。


(待续)

Monday, March 16, 2020

宇宙膨胀背后的故事(三十):称量星系的体重

1998年底,《科学》杂志将宇宙加速膨胀的发现评为该年度的科学突破,用了一个夸张的爱因斯坦漫画做封面。

1998年12月18日的《科学》杂志封面。

那个白发飘逸的爱因斯坦在烟斗里吹出一个个越来越大的“宇宙”,似乎在对他的创造满脸惊异。其实,把爱因斯坦抬出来作为宇宙加速膨胀的象征颇具讽刺含义。

爱因斯坦先是为了让宇宙既不膨胀也不收缩而在广义相对论场方程中无中生有地引进了一个宇宙常数项。随后,他在膨胀宇宙的事实面前承认犯错,立即并永远地摒弃了这个数学上不优美的累赘。他没想到这宇宙常数项会在几十年后死灰复燃,成为宇宙加速膨胀的动力,见证他的一错再错。

那年的10月4日,特纳和皮布尔斯在1920年沙普利和柯蒂斯“世纪大辩论”的同一个礼堂中做了一场新辩论。这是1990年代天文学家复活的一个新传统,不定期举办。那年原计划是由皮布尔斯与施拉姆(David Schramm)辩论宇宙常数存在的可能性。施拉姆不仅是大爆炸宇宙学家,还是个业余飞行员。1997年底,他在驾驶自己的飞机回家途中不幸坠机遇难。

作为施拉姆的同事和契友,特纳接替了他的角色。这场辩论也同时成为纪念施拉姆的仪式之一。只是在宇宙加速膨胀发现之后,宇宙常数的存在已经不再有辩论的必要。年方半百的特纳兴致勃勃,提出干脆辩论一个大问题:宇宙的本质已经被解决了吗?(The Nature of the Universe: Cosmology Solved?)

特纳曾经为神秘的暗物质编造出一个大名:“胆小鬼”。那年,他觉得“宇宙常数”这个名词太拗口且含义不清,再加上宇宙的加速膨胀是否就是因为爱因斯坦的宇宙常数也尚未定论,他提议干脆把这个新因素叫做“暗能量”(dark energy),与兹威基那能减慢宇宙膨胀的暗物质直接对应。作为一个在此之前毫无所知、看不见摸不着却又能推动宇宙加速膨胀的神秘力量的名字,暗能量简单上口名至实归,立即就被广泛接受。

对特纳来说,1998年是划时代的。广义相对论,加之暗物质和暗能量,已经能够完整地描述我们的宇宙。从这一年开始,宇宙学成为一门精确的定量科学,足以解答宇宙的本质——与当年柯蒂斯口口声声“需要更多的数据”形成鲜明的对比。

稳健、低调的皮布尔斯表现平平,只是指出不能过于乐观。善于演讲的特纳则意气风发。他尤其擅长的是用投影仪展出一系列自己手绘的图片,花里胡哨引人入胜。这场辩论基本上成了他一个人的表演。

当然,在做到精确定量之前,他们还面临着一个挑战:那神出鬼没的暗物质、暗能量究竟有多少、在哪里,又如何度量?


1936年春季的一天,一个陌生人走进《科学新闻快报》(Science News Letter)杂志编辑部,拿出一大摞手稿,要讨论他在广义相对论中的一个新发现。

编辑对这类不请自来的“民间科学家”早已司空见惯,礼貌地接待了他。那人英语很差,专门带了个朋友翻译。经过一番艰苦交谈,他们了解到这人名叫曼德尔(Rudi Mandl),出生于现在的捷克。他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在奥地利军队服役,被俄国俘虏到西伯利亚当苦力。自己逃回来后,他在维也纳完成学业获得工程学位。后来他满世界颠沛流离,在南美、欧洲多个国家流浪。来美国后,他在一家餐馆打工谋生。

在餐馆洗盘子的曼德尔。

曼德尔的想法直截了当:爱丁顿的日全食观测证明光线会因为太阳的引力拐弯,就像光线被棱镜折射。这样,应该可以利用太阳的引力做透镜,聚集观测太阳后面的星星。杂志编辑对这个诡异的想法无法定夺。他们出钱给他买了张火车票,让他自己去普林斯顿找爱因斯坦讨论。

那年4月17日,全世界最著名的科学家在家里会见了这个餐馆伙计。他们直接以德语交流,倒是相谈甚欢。爱因斯坦没有觉得曼德尔的想法怪诞,因为他早在1912年就琢磨过这个叫做“引力透镜”(gravitational lensing)的问题,那时还没有广义相对论。

光线因为引力拐弯其实并不是因为广义相对论才有的。传说中伽利略曾在比萨斜塔上扔下来两个重量不同的球,以它们的同时落地证明亚里士多德的谬误。虽然这个传说没有根据,这个实验本身却并不离谱。因为在牛顿力学中,引力与质量成正比,而力所产生的加速度与质量成反比。这样,物体在引力场中的运动与其质量无关(这里姑且不追究所谓“引力质量”与“惯性质量”的概念区别)。

即使是没有质量的光,也可以被认为遵从同样的运动轨迹而被引力扭转方向。区别只在于光的速度非常大,它受引力影响偏离直线的幅度也就非常小。

在爱丁顿那次远征的五年前,爱因斯坦的助手、德国天文学家弗劳德里希(Erwin Finlay-Freundlich)就曾远赴俄国观测1914年8月21日的日全食,以验证星光受太阳的影响。他不幸赶上了随即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被俄国人拘捕而错过机会。直到一战结束后,爱丁顿才在1919年得以成功拍摄日全食时的恒星位置,证实光线的弯曲。那时广义相对论已然问世,这个新理论预测的光线弯曲幅度比经典力学大一倍,更接近爱丁顿的观测结果。

无论是经典力学还是广义相对论,太阳对光线的“折射”都微乎其微,没法真的当透镜用。所以,即使在爱丁顿震惊世界之后,爱因斯坦也没再琢磨引力透镜问题。曼德尔来访时,他已经忘了20多年前做过这道题,又陪着来客一五一十地从头推导了一遍。

曼德尔回家后,他们还继续通信交流。只几个月后,爱因斯坦似乎又失去了兴趣,不再回复曼德尔的频繁探询。无奈,曼德尔再次向《科学新闻快报》求救,要他们去催一催。好奇的杂志社便去信询问。爱因斯坦很快回复:是的,是的,曼德尔的想法有点意思,我正准备发表论文。

随后,爱因斯坦给《科学》杂志提交了一篇不到一页篇幅的小稿件,发表在该刊的“讨论”栏目中。他没有把曼德尔列为共同作者,而是以第一人称和罕见的聊家常方式开篇:“不久前,曼德尔来看我,要求我发表一项我应他要求所做的计算结果。这份笔记兑现他的愿望。”在这篇短短的文章里,他详细描述了引力透镜的原理,但两次强调不可能真的观察到这一现象。

爱因斯坦还在投稿信上专门向编辑解释,“请让我感谢你们的合作,这篇小文是被曼德尔先生从我这里硬挤出来的。它没有什么价值,但会让那个可怜家伙高兴。”(``Let me also thank you for your cooperation with this little publication, which Mister Mandl squeezed out of me. It is of little value, but it makes the poor guy happy.")

毕竟是出自爱因斯坦,这篇“没有什么价值”的稿件在1936年12月4日的《科学》杂志上发表。

引力透镜的概念其实也早于爱因斯坦,在牛顿建立经典力学后不久就曾多次被提出。但还是因为曼德尔不依不饶的“硬挤”,它才得以堂而皇之地在著名学术期刊上面世。在那以后,凡是与引力透镜有关的介绍甚至术语都与爱因斯坦的大名相连。


锲而不舍的曼德尔自然不只是在爱因斯坦那里下功夫。他像其他“民科”一样广泛联系了众多的名家,但只有爱因斯坦把他当回事。他联系的人中还有美国无线电公司(Radio Corporation of America,简称RCA)的俄国工程师佐利金(Vladimir Zworykin)。佐利金正忙于发明电视机,好奇地把这个怪念头转告了他的朋友、天文学家兹威基。

兹威基自己就是以类似的怪点子著名,马上就领悟了其中的价值。爱因斯坦不是天文学家。他眼里只有太阳那样的恒星,不足以凸显引力透镜的效应。兹威基的眼光深远得多。他正在研究的星系由几亿、几十亿颗恒星组成,其引力比太阳便大了几亿倍。尤其是,星系中还有他刚刚发现、定义的暗物质提供更多的引力。

正是这个可能性激发了兹威基的兴趣。他意识到引力透镜的价值不在于观察遥远的星星,而是反过来观测“透镜”本身。如果能够观察到引力透镜效果并测量光线因之折射的程度,就能相当准确地推算出作为透镜的那个星系的总质量乃至内部的质量分布。与鲁宾和福特的星系旋转速度分布类似,这是一个精确测量星系质量更新、更好的方法。

就在爱因斯坦论证引力透镜不可能实现的一年后,兹威基就在他提出暗物质概念的那篇论文中同时指出利用引力透镜作为寻找暗物质的手段。当然,他没法将自己的创见付诸实践。与他另外提出的中子星、超新星等许多概念一样,他超前历史太多。


1979年,正是在暗物质概念逐渐被接受时,天文学家第一次在观测遥远的类星体时看到了引力透镜效应。这个几代天文学家和一个餐馆小工的想象由此进入实践领域。

要实现引力透镜的作用,不仅作为“透镜”的星体需要提供足够的引力,它与地球以及远方的发光体必须构成一条直线,让发出的光穿过透镜(掠过星体)来到地球。人类在地球上没有办法操纵恒星、星系的相对位置,只能被动地等待、寻找合适的时机。这是为什么弗劳德里希、爱丁顿等人必须等待日全食的机会。因为那时只能用太阳做透镜,只有在日全食月球挡住太阳本身的强光时才能观察到它折射的远方恒星的光。

严格来说,引力透镜并不真的是个透镜,或至少日常意义的透镜。普通的透镜是人们根据光学原理精心设计磨制的,可以把把远方到来的所有平行光束全部聚集在一个点——焦点——上,因此起到放大光强的作用。恒星、星系的引力对光线的偏折是天然的,并没有一个特定的焦点。或者说,光源与透镜构成的那条直线上处处都是焦点,分别聚集了穿过透镜不同区域的光线。这样,地球并不需要处于某个特定点时才能观察到引力透镜现象,只要与光源和透镜三点成一线时就有可能。而且,伴随着这三者几何关系的微妙差异,还能观察到不同的神奇图像。

爱丁顿寻找并证实的是被太阳遮挡的恒星位置在天幕上与没有太阳遮挡时相比有偏移。因为恒星的光线被太阳偏折,那往后延长的“视线”落到了天幕上略微不同的地方。他看到的是恒星光线从太阳的一侧通过时被偏折而形成的影像,比原来的恒星位置向远离太阳的方向挪开了一点。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因为他并没有去寻找引力透镜。

然而,恒星的光同时也可能从太阳的另一侧通过而来到地球。假如爱丁顿能同时拍摄到两边的光,他会看到同一个恒星的两个影像分别处于太阳的两侧。如果同时还拍摄到恒星从太阳上下通过的光线,就会看到上下左右四个影像。这个造型被称为引力透镜的“爱因斯坦十字”(Einstein cross)。

如果地球、太阳、恒星能形成最理想的对称形态,太阳周围各个方向都会传来该恒星被偏折的光,汇聚在地球这一个点上。这时能观察到的恒星影像是一个完美的圆环——“爱因斯坦环”(Einstein ring)。

太阳与地球的相对位置时刻在变化,日全食的机会又极少,这些理论上的推测与爱因斯坦对引力透镜的结论一样,不可能实现。但如果像兹威基那样把眼光放开到太阳系之外,以遥远的星系做透镜观察更遥远的星系,这样的可能性便不再渺茫。在哈勃望远镜强大的威力下,这些海市蜃楼般的天文奇观一个个地展示在人类眼前。

哈勃望远镜拍摄的“爱因斯坦十字”(左)、“爱因斯坦环”(中)和引力透镜的原理示意图。

如果兹威基还活着,令他欣慰的不只是这些幻境般的美图。果然如他所预料,引力透镜在1990年代成为探测暗物质的最重要手段。

1988年,美国天文学家泰森(Tony Tyson)在观测中看到一张壮观的照片。他拍摄的是一个距离地球约50亿光年的星系团,其中有着一万亿个星系。那些星系只是照片上的亮点。泰森注意到亮点之外还有一些不规则的影像。他意识到那不是来自该星系团本身,而是星系团背后另一个更远的星系的光。那个星系距离地球有100亿光年,它的光在经过前面的星系团时受到引力影响,形成了一个相当强大的引力透镜。

正如兹威基曾梦想的那样,泰森建立起计算机模型模拟星系团中的质量分布和对更远方的星光的引力影响,重构引力透镜的形状。通过与实际测量的效果对比,他推算出星系团的质量分布。

泰森发现的星系团引力透镜(左)和他推算出的星系团质量分布。

这个质量分布图看起来像中世纪的城堡。上面每一个尖峰是一个星系的所在,那里的质量最密集。但令人惊奇的是在尖峰之间——也就是星系之间——也有质量存在。那正是我们视觉宇宙中的完全黑暗之处,应该是空空如也的虚无,却依然有着相当的质量分布。

事实上,虽然那些地方的质量密度不如星系所在尖峰处那么高,它们占据的空间范围却大得多。因此,这些在星系之间散布的、看不见的质量在总体上是星系中可见的寻常质量的40倍。

在鲁宾和福特通过星系旋转速度证明星系中有暗物质之后,泰森的成果表明暗物质不仅存在于寻常物质所在的星系里,还“独自”弥漫于没有寻常物质的虚空中。这更让科学家相信暗物质是无所不在的。它此时此刻也正散布于我们的周围,甚至我们人体之中,而我们对它浑然不觉。

但我们现在不仅知道暗物质的存在,天文学家还有了探测它的工具。通过引力透镜,他们可以越来越精确地测定星系、星系团中的质量分布,无论其组成是发光的恒星或宇宙尘埃,还是看不见但属于“寻常物质”的黑洞,抑或是不寻常的暗物质。只要它们贡献、参与引力作用,都会在宇宙透镜中现身。

由此,天文学家终于有办法为星系称量体重,也就对宇宙中的质量分布有了更准确的认识。这也是特纳能有信心地宣布天文学进入精确定量科学的重要因素之一。


曼德尔在与爱因斯坦讨论引力透镜时,还提出过进一步的假想:也许过去某个时刻地球正好处于一个引力透镜的焦点上遭到来自天外的强烈辐射,引发地球上生物病变而发生大灭绝。也许那是恐龙末日的缘由。爱因斯坦没有买他这个真正“民科”式想法的帐。

他们俩后来没有再打过交道。爱因斯坦在《科学》上发表的那篇小文的确让这个“可怜家伙高兴”。曼德尔后来依然浪迹江湖,四处推销他的各种发明创造。每次他都会拿出那篇文章,摆出一副“兄弟当年与爱因斯坦合作科研”的派头。不过他还是没能混出名堂,去世时默默无名。

皮布尔斯和特纳的辩论结束时,担任主持的天文学家盖勒(Margaret Geller)回顾道,80来年前沙普利和柯蒂斯在这里辩论时,还没有宇宙大爆炸的概念。如果想象一下,80年后坐在这里的天文学家还会用我们今天的概念描述宇宙吗?她请在场的天文学家投票。结果超过半数举手认可那时候又会有一个崭新的、现在尚未认识到的宇宙模型。看来特纳的天花乱坠并没能说服自己的同行。

在新的模型到来之前,他们还必须构建、完善今天所认识的宇宙。一个含有暗物质、暗能量,并能精确定量地描述天道运行的理论。



(待续)



Wednesday, March 4, 2020

宇宙膨胀背后的故事(廿九):宇宙的膨胀在加速

1990年代是天文学又一个激动人心的年代。1990年4月24日,“发现”(Discovery)号航天飞机升空,在卫星轨道上装置了人类第一台遨游太空的天文望远镜,以现代最著名的天文学家命名为“哈勃太空望远镜”(Hubble Space Telescope)。

即使是在难得的晴空万里的黑夜,即使是在海拔数千米的高山之巅,地球上的望远镜都会受到大气层的影响。大气层不仅吸收了大量的星光(尤其是微波、红外、紫外等波段的电磁波),而且即便是微弱的气流搅动也会造成相片的模糊失焦。在现代化的镜片制作、电子成像工艺精益求精之后,天文望远镜的精度已经达到极限,大气层成为最大的障碍。

早在1920年代火箭技术刚刚起步时,就有人提出现代的运载火箭有一天能将天文望远镜送上太空,彻底摆脱大气层。1946年,年仅32岁的美国人斯皮策(Lyman Spitzer)发表论文,系统地阐述了太空望远镜的设计。一年后,他接替导师罗素担任普林斯顿天文台台长(他也是著名的普林斯顿受控热核聚变实验室的创始人)。其后几十年,他一直在美国航天局领衔推动这个梦想的实现。

与哈勃本人早年的经历相似,哈勃望远镜的亮相有过颇多磨难。1986年“挑战者”号的灾难迫使航天飞机整体停飞两年多,哈勃望远镜也不得不在仓库中被冷藏了四年。终于进入轨道后,它又被发现镜片制作不当,拍摄的照片散光、模糊,没达到设计要求。1993年,“奋进”(Endeavour)号航天飞机再度造访轨道上的哈勃望远镜。宇航员经过一番复杂的太空操作为它添加了一副矫正镜片。戴上眼镜之后的哈勃望远镜终于大放光彩,不仅在科学发现上屡建奇功,而且连年拍摄出大量丰富多彩的天文照片,令爱好科学的大众惊艳不已。

在太空轨道上傲视天穹的哈勃天文望远镜。

今天,人们提到“哈勃”时,他们指的大多是天外的那台望远镜,而不是近100年前威尔逊山上的那位少校。作为个人的哈勃早已悄悄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在地球上没有留下痕迹。但从1990年起,他的墓碑已经超脱地球的羁绊,独自在太空中翱翔;犹如他的魂灵,永恒地凝视着深邃的宇宙,捕捉、收集来自远方、来自远古的微弱星光。


1996年,普林斯顿借250周年校庆之机举办了一系列活动。夏天,他们邀请天文学家在那里济济一堂。特纳、皮布尔斯等新生代“无赖宇宙学家”接连发言,企图复活普林斯顿老前辈爱因斯坦当年那无中生有的宇宙常数。他们从理论上论证,宇宙中存在的物质、暗物质不足以解释宇宙的平坦,需要宇宙常数帮忙。

科什纳主持了特纳与其他理论家的一场辩论。之后,他转向珀尔马特,问他的看法。珀尔马特没有纠缠理论,表示他可以谈谈他们遥远超新星测量的结果。

作为天文学家的哈勃最著名的是他发表的星系速度与距离关系图,显示星系远离我们而去的速度与它们的距离的数据点构成一条直线,即成正比。虽然勒梅特曾更早地发现这个规律,这个图还是被称作“哈勃图”;正比关系即“哈勃定律”。那条直线的斜率便是“哈勃常数”——宇宙年龄的倒数。

哈勃那时的数据有限,误差也相当大。所以他那张图上数据点发散,与他画的直线之拟合颇为勉强。温伯格后来评论说哈勃发现正比关系其实是出自他本人的主观愿望。好在那之后的几十年里,桑德奇等一整代天文学家以越来越多的数据、在越来越远的距离上证实了哈勃定律。从1920年代哈勃、胡马森力所能及的几百万光年距离到1990年代珀尔马特追求的几亿光年外超新星,哈勃图上的直线不断地延伸,经受了历史的考验。

果然,珀尔马特在会上拿出的他们最初七颗超新星也都处在那条(再度伸长后的)直线上。皮布尔斯当即表示:如果这些数据成立,他们刚刚还正在鼓吹的宇宙常数理论就完结了。

哈勃定律的正比关系可以用一个膨胀中的气球形象地描述:在一个均匀膨胀中的气球表面,任何两点拉开的速度与它们之间的距离成正比。不过,宇宙还有一个气球式的日常经验不具备的因素:时间。

因为光速有限,我们抬头看到的太阳其实只是八分钟以前的太阳。同样,几亿光年之外超新星的亮光、红移给我们带来的并不是它们今天正在离开我们的速度,而是几亿年前它们所在之处的膨胀速度。当然,如果宇宙膨胀的速度像阳光一样恒定不变,这个时间差即使巨大也没有影响。

如果宇宙在大爆炸之后只是惯性地膨胀,其速度会保持恒定。如果宇宙中有足够的质量、暗质量以其引力拉后腿,宇宙的膨胀便可能减慢,甚至在将来某个时刻逆转为坍缩。而如果像特纳、皮布尔斯等人所主张,宇宙中还有一个宇宙常数项在起着与引力相反的作用,那么宇宙的膨胀也可能会加速。

要知道是哪种情形,我们可以比较遥远超新星所报告的远古时的速度与今天的数值。在哈勃图上,这表现在远方的数据点是否继续符合那条代表恒速的直线。如果宇宙的膨胀速度不恒定,那里的数据点会一致性地偏离直线。它们往哪一边偏离便告诉我们宇宙膨胀是在减慢还是在加快。

珀尔马特的七颗超新星基本上都在哈勃图的直线上。如果仔细计较,它们还稍微偏向宇宙膨胀减慢的一侧。他认为据此很难想象我们处在一个因为宇宙常数作用而在加速膨胀的宇宙。但他同时也指出,这些数据的误差太大,不足以下确切的结论。宇宙膨胀无论会是在减慢还是加快,其变化都会微乎其微。他们还需要找到更遥远、更古老的超新星,才能分辨出明显的差异。当然,他们也需要更精确的测量手段。

科什纳没有发表意见。他对珀尔马特的结果信心不大,却还拿不出自己的数据来。


因为需要运送到大气层之外,哈勃望远镜并不特别巨大。它的口径2.5米,与哈勃当年使用的胡克望远镜同样大小。由于不受大气层的屏蔽、干扰,也没有地球表面灯光的污染,哈勃望远镜拍摄出的照片依然让地球上几倍大口径的望远镜瞠乎其后。要更精确地测量遥远的超新星,哈勃望远镜似乎是不二之选。

1990年代的天文望远镜已经不再要求天文学家像哈勃、桑德奇那样整夜整夜地将自己关在小笼子里,强忍寒冷、尿急、孤单,手工操作保持目标的锁定。电子计算机控制的自动跟踪系统更完美地接替了这一重任。天文学家可以坐在舒适的办公室甚至自己家里通过互联网远程遥控望远镜。

远在天外的哈勃望远镜当然只能通过远程操作进行观测。

不过哈勃望远镜不是静止地坐落在高山上,而是“悬浮”在太空,并以每90分钟绕地球一圈的高速在运行着。不仅它锁定目标的操作异常复杂,还必须时刻注意瞬息万变的方位,避免被邻近的地球、月亮挡住视线,更要躲过太阳光的直射。为了防止意外,使用哈勃望远镜的天文学家需要在至少一个月前将观测计划提交给控制中心,由他们仔细审查、确认万无一失才能通过,并编写成计算机程序。地球上的控制中心每星期上传一次指令,给哈勃望远镜布置下一个星期的运作,非不得已绝不会临时更动。

这样,随机出现的超新星不可能在哈勃望远镜的计划之中。

珀尔马特却很有信心。他们已经完善了寻找超新星的“流水线”方式,不仅“随要随有”,还能“指哪打哪”。他们可以事先设定好哈勃望远镜便于观测的天域,然后在一个月前后分别进行两次观测,其中肯定会有超新星出现。

他的申请又一次撞到科什纳的枪口上。作为决定哈勃望远镜时间分配的权威之一,科什纳出言阻扰。他指出哈勃望远镜的使命是进行地面望远镜无法胜任的天文观测,没必要为超新星浪费、冒险。还好主持分配的负责人十分欣赏珀尔马特的创新精神。他几经斡旋,达成了一个折中方案:同时给伯克利和哈佛的团队提供时间,一碗水端平。科什纳也就不再反对动用哈勃望远镜观测超新星了。

只是两个团队之间的积怨又加深了一层。在学术会议上,几乎很难再看到科什纳与珀尔马特同时出现。


珀尔马特公布最初结果的那年,里斯还是哈佛的研究生,正在分析他们当时仅有的第一颗超新星数据。一天,导师科什纳领着来访的特纳和古斯走进他的办公室,鼓励他汇报一下最新进展。面对突然出现的三位学术名人,里斯惴惴不安。他的结果显然不靠谱:在哈勃图上,他的超新星不在那条直线上,也不在它应该在的一侧,而是落到了另一边。

特纳乐了,这个与珀尔马特相反的结果倒正是他希望看到的。研究生难为情地解释,这只是他们的第一次尝试,可能实验、计算上有错,也可能误差太大,总之不可靠。

伯克利那最初七颗超新星的论文在一年后的1997年7月正式发表。同时,使用哈勃望远镜的观测获得了预期的成功,给他们提供了从两颗新的超新星上获取的更高精度、可靠得多的数据。不妙的是,这两颗星与前面七颗星的表现不一致,在哈勃图上跑到了直线的另外一侧。

经过仔细核查,他们发现当初和新的超新星中各有一颗其实不是Ia型,应该去除。但剩下的那颗新的还是顽固地在与原来的六颗唱着反调。他们面临一个窘境:新的这颗星只是孤证,却是哈勃望远镜测量的结果,比原来的几颗的误差小得多。但是否为它推翻刚刚已经发表的另外六颗星的结论?

他们在10月初发表了这个尴尬的结果。因为用哈勃望远镜测量超新星本身就是一个重大突破,他们不能落到对手的后面。果然,哈佛的搜索队几乎同时也发表了论文。两篇论文都强调了哈勃望远镜的技术优势,反而对超新星的具体结果淡然处之,未下结论。


里斯毕业后来到伯克利的粒子天文学中心做博士后,继续他的数据处理。他已经把计算过程反复修改、更新了无数遍。虽然越来越自信,他的超新星总还是固执地处在哈勃图上不应该的那一侧。

以天文学家为主的哈佛搜索队十分松散,人员遍布世界各地的天文台。施密特结婚后伴随妻子搬去了澳大利亚,经常往智利的天文台奔波。他们团队的联系全靠日益成熟的电子邮件,辅之以时区混杂的越洋电话。里斯和施密特保持着密切的电邮、电话联系,每次完成一项计算都要交给对方进行独立核查。作为警示,他们在那一系列电邮中分别以“弗莱希曼”、“庞斯”署名。几年前,美国化学家弗莱希曼(Martin Fleischmann)和庞斯(Stanley Pons)大张旗鼓地宣布他们用简单的设备实现了室温下的核聚变(cold fusion),造成巨大轰动。但他们这个“历史性突破”很快被证明不可重复,成为科学界一桩丑闻。

施密特每次看到里斯的邮件都忧心忡忡。他知道里斯聪明绝顶,但觉得他还年轻、不够细致,才会一次次得出意外的结论。但他的疑虑随着一遍又一遍的验证逐渐消散。不仅是那第一颗,他们随后测量的几颗超新星的确都在哈勃图的“错误”一侧。同时,他们也得到珀尔马特那边的结论也在发生变化的消息。

同为年轻人,里斯在伯克利经常与珀尔马特那班人一起打球游乐,互相取笑对方在超新星项目上的不足。他知道在超新星的数量上他们不可能赶上对手超前的进度,但相信自己的计算方法略高一筹,可以在质量上取胜。但更迫切的是时间。他能够感受到双方都进入了最后的冲刺,终点已经在望。

在竞争压力之外,里斯还面临着另一个时限:他定在1998年1月10日结婚。1997年的年底,他把自己关在因为圣诞节假期而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日日夜夜起草论文。1月4日,里斯把草稿寄给施密特审阅。8日,施密特回信道:“你好,宇宙常数!”。

施密特和里斯终于各自都有了强劲的自信:他们这个结论有99.7%的可能是正确的。宇宙的膨胀速度既不恒定,也没有因为引力减慢,而是在加速:因为他们测量的超新星都坐落在哈勃图中加速膨胀的那一侧。这只能用特纳、皮布尔斯等人复活的宇宙常数解释。

他们随即把起草好的论文转寄给全体成员征求意见。里斯忙里偷闲,回家乡举行了婚礼。他没有忘记天文学家的身份,把蜜月安排在夏威夷,可以“顺便”去那里的天文台帮忙。旅途中他们再度路过伯克利,他强拉着新娘又跑到办公室打开计算机查看邮件。信箱里已经塞满了大家对论文底稿的反应,支持和反对的几乎参半。

最直截了当的信件来自他们的导师科什纳。他在邮件中写道:你们内心里知道这是错的。但你们的脑子在告诉你们要发表……

科什纳对珀尔马特不得不更正才发表的结果毫不惊讶,他从来没有信任过伯克利那群物理出身而混迹天文的年轻人。他也清楚自己的门徒里斯和施密特为了避免重蹈弗莱希曼和庞斯的覆辙已经竭尽过全力。但他的内心还是不能够接受他们的结论。仅仅几年前,他为这个项目提交的资金申请书的副标题便是“利用Ia超新星……测量宇宙膨胀的减速”。

十来年前,科什纳在研究1987A超新星的来源时曾经犯过一个错,不得不事后纠正已发表的结果。他很不愿意重复那个经历,尤其是在宇宙常数这么一个举足轻重的历史性概念上。珀尔马特刚刚因为一颗超新星否定了前面六颗的结果,而他们手上才刚刚有四颗超新星,如果仓促发表了很快又要更正该如何是好?

在新婚妻子责怪的眼神下,里斯自顾自地坐下来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再次论述他的信心。他回应科什纳说,既不要用心也不要用脑,应该用眼睛看这个结果。毕竟,他们都是天文学家。

信件发出后,他就伴随妻子度蜜月去了。当妻子抱怨地问道他们以后的日子是不是都会时常这样被他“重要的工作”搅乱时,里斯回答:不会,不会。只是这一次……真的是不一样。


施密特向里斯发出“你好,宇宙常数”电邮的那一天,珀尔马特正在美国天文学会的年会上作报告。他向在场的记者介绍,他们已经有了40多颗遥远超新星的数据。他骄傲地宣布,今后,如果要知道宇宙的归宿,你会去咨询实验天文学家而不是哲学家。

还不到40岁的珀尔马特应该很庆幸他大学时在物理与哲学之间所做过的选择。他更没忘了强调:重要的不是宇宙的归宿本身,而在于人类能够通过科学的手段认识宇宙的归宿。

在那几个月里,珀尔马特在各地做了多场学术报告。他展示的数据越来越多。与里斯看到的相同,他们后继的超新星也都跑到了哈勃图上的另一侧。但因为事关重大,他始终没能直截了当地揭开宇宙膨胀在加速这个惊天秘密。在那次年会上,伯克利和哈佛两个团队都只是提出宇宙的结局不会是坍缩,而是永远地膨胀下去。

2月22日,珀尔马特又在一次会议上作报告。曾经是他的队友但后来“叛变”到哈佛团队的菲利彭科(Alex Filippenko)坐在下面,紧张地聆听他的每一句话。这一次,珀尔马特还是只提到他们的数据中可能有宇宙常数存在的证据,依然没有明确其含义。菲利彭科如释重负。接下来便是他的演讲,而他来之前就已经得到了团队的授权。在展示数据之后,他不再含糊其辞,旗帜鲜明地表明地遥远超新星的测量结果意味着宇宙的膨胀在加速。

基于超新星测量的新“哈勃图”,远距离上的数据点明显偏离直线。图中的几条线是根据不同参数取值的理论预测。

虽然不及室温核聚变事件时的疯狂,宇宙膨胀在加速也是一起震惊科学界的重大发现,立刻引起了媒体的轰动。里斯、施密特、科什纳等一时都成为当地电视台追逐的明星。他们的感想在各大报刊中转载。引用最多的是施密特回忆他最初的反应:一半惊异一半恐惧。惊异在他压根没料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结论;恐惧则因为他觉得天文学界不可能接受这么一个结论。

那个时刻,伯克利团队已经有了42颗超新星的数据,哈佛搜索队只有16颗。但哈佛数据中的误差只有伯克利的一半,因此具备更多的自信。用里斯的话说,他们这几只乌龟终于超越了珀尔马特那只兔子。伯克利的人很不服气,对《纽约时报》记者抱怨哈佛那几个人只是验证了他们的结果,却在公关游戏上赢得了先机。

科什纳也在《纽约时报》采访中表达了由衷的感概:你知道世界上最强大的力是啥?不是引力,而是嫉妒。

伯克利和哈佛的这两支队伍从一开始就处于互不相容、近乎你死我活的争斗之中。这个激烈的竞争是他们能在短短几年内克服无数困难、开创宇宙学新纪元最强大的动力。而有意思的是,他们互相隔绝、几乎完全不合作的运作方式也带来意外的收获。

施密特的恐惧不是空穴来风。除了那极少数“无赖天文学家”,天文学界的共识一直是宇宙膨胀速度恒定,只可能会因为引力作用有微不足道的减速。没有人认同宇宙常数的存在、宇宙膨胀会加速。与发现宇宙膨胀所依据的造父变星不同,超新星是一次性事件,其测量结果无法重复核对,因此更难取信于人。

但伯克利和哈佛这两个团队各自独立地寻找到不同的超新星,使用完全不同的测量和数据处理手段,互相之间从来没有因为交流而“作弊”过。他们却殊途同归,得出了同样的、事先都没有预料过的结论。这不能不令人信服。

珀尔马特说,两个团队的结果是“暴力的和睦”(“in violent agreement”)。


这两个团队之间的竞争也没有因为他们共同的成功而结束。在那之后的十来年里,他们为究竟是谁最早做出这一发现、谁最先公开发表等等在多个场合打了无数的笔墨官司——尤其是在国际性大奖的评比之际。

2011年,珀尔马特(左)、施密特(中)和里斯(右)领取诺贝尔奖。

直到2011年,已经不再那么年轻的珀尔马特和施密特、里斯因为这项历史性贡献分享了诺贝尔奖。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