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October 23, 2019

宇宙膨胀背后的故事(廿一):在大尺度上探求宇宙微妙细节

年轻时的皮布尔斯曾有过一个梦想,要统一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这两个作为现代物理的基石、却又互不相容的理论体系。他的导师狄克毫不留情地嘲笑道,“去找你的诺贝尔奖吧,然后再回来做点实际的物理。”

皮布尔斯出生于加拿大中西部山区的温尼伯市,从小习惯于星光灿烂的夜空,经常还能看到绚丽的极光。但他对辨认行星、星座这些常见的知识提不起兴趣,却因为在姐姐的课本中看到奇妙的动滑轮、定滑轮组合而喜欢上了物理。

他从中学到大学都是首屈一指的学霸。当地的大学虽然不出名,也经常有尖子学生去美国的普林斯顿大学深造。受他们影响,23岁的皮布尔斯大学毕业后也离开家乡,去普林斯顿上研究生。那以后除了偶尔的学术假,他竟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老牌学府。

1958年大学毕业时的皮布尔斯。

到普林斯顿不久,也是一位老乡带他去狄克那个星期五晚上的引力小组活动。他看到狄克和研究生、博士后还有青年教授混在一起无拘无束,喝啤酒、吃披萨,指点广宇、激扬物理模型,立刻就着了迷。从一个半懂不懂的新生到博士毕业、博士后,到自己成为青年教授,皮布尔斯随着狄克和他的小聚会一步步地走上学术生涯。


爱因斯坦在开始宇宙研究时,“理所当然”地假设宇宙中物质的分布是均匀、一致的。他有现实的原因:只有这样才能将复杂的宇宙简化成一个“球形奶牛”,求解他那广义相对论方程。

皮布尔斯在准备研究生资格考试的必修课上第一次接触到爱因斯坦这个宇宙模型。他的第一反应是这完全不是物理,至少不是他所熟悉、喜爱的“滑轮组”式的、真真切切的物理。这个简单的模型无非是物理课习题、考试中常见的“假设一头大象在没有摩擦阻力的斜坡上下滑……”那一类玩意。后来,他又接触到霍伊尔等人的稳定态宇宙,更为诧异:他们简直就是在随意编造嘛!宇宙学那时候还不是——至少还没有被普遍认可为——严格科学的一部分。

狄克虽然对年轻人的好高骛远不屑一顾,他自己却并不回避挑战大课题。当他意识到有可能发现并探测到宇宙之初的微波遗迹时,就毫不犹豫地指示自己的学生全力以赴。皮布尔斯当时已经是博士后,他负责理论推导,在对已有的文献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重新发现了伽莫夫、阿尔弗、赫尔曼在20年前已经发表、却已被人遗忘了的宇宙大爆炸过程,包括应该在今天还存在的微波辐射背景。

虽然他们意外地被彭齐亚斯和威尔逊抢先而失去了角逐诺贝尔奖的机会,这项工作的重大意义——外加狄克获取大笔国家科学基金会资金的能力——保证了皮布尔斯等年轻人顺利获得普林斯顿的教授席位。

但对皮布尔斯来说,更重要的是他亲身经历了一次用简单模型的计算结果居然立刻就能被实验确证的奇迹。也许,宇宙真的就可以是很简单,比一头在斜坡上没有摩擦阻力的大象复杂不了太多。宇宙学也至少不全是主观随意的臆测,可以是——或者正在成为——实实在在的、定量的、可验证的科学。

皮布尔斯由此上了宇宙学的船。


哈勃的星云观测以实际的数据在1920年代结束了沙普利与科蒂斯那场“世纪大辩论”:星云是独立的星系、银河系之外的“岛屿宇宙”。随后,哈勃与胡马森又证实了宇宙在膨胀,所有远方的星系都在远离我们而去。

但也有一个例外。相邻的仙女星系却还在与我们“相向而行”。哈勃把银河系和仙女系以及它们各自周围附属的小星系一起称做“当地星系群”(local group)。这两个星系之间距离相对比较近,互相的引力作用强于空间的膨胀,因此在“众叛亲离”的宇宙大环境中还能做到“不离不弃”。

自然,这不是银河系所特有的现象。20世纪中期时,天文学家意识到相当多的星系之间可能存在着引力的牵扯而组群抱团,叫做“星系团”(clusters of galaxies)。

1969年夏天,皮布尔斯在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待了两个月。因为设计制造核武器的需要,那里有当时最先进的大型计算机。皮布尔斯如获至宝。他设计了一个简单的模型,让一定数量的星系既互相有引力耦合又都处于正在膨胀的空间中。他自己编写出程序,一个人花了很多时间在卡片上打孔输入,得以完成模拟计算。结果可以看到这些星系开始会因为宇宙的膨胀分离,一定时间之后又因为引力的牵制反而又相互靠近,形成一个类似星系团的结构。

这也是一个“球形奶牛”式的简单化模型。

那年,他在普林斯顿为研究生开了一门新课,讲授宇宙中星系分布的结构。他开始只有一个简单的大纲,课上随心所欲地发挥。不料赫然看到比他年长20多年的大牌教授惠勒出现在教室里。惠勒觉得皮布尔斯所讲的是当时课本中还没有的前沿,应该结集出版。因此,每堂课他都静静地坐在最后一排,认真地用娟秀的笔迹详细地记下皮布尔斯的讲授。课后,他又将所记的稿纸交“还”给皮布尔斯。在这巨大的压力下,资历尚浅的皮布尔斯不敢懈怠,在1971年出版了他的第一部专著:《物理宇宙学》(Physical Cosmology)。

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如同惠勒所言,是“物质告诉空间如何弯曲,空间告诉物质如何运动”。在这个框架下,物理学“退化”为只是描述时空形状的几何学。的确,爱因斯坦晚年孜孜不倦所努力的“统一场论”,就是要将电磁力也变成时空几何的一部分。

皮布尔斯的课程则在提醒大家在广义相对论宇宙学研究中一直被忽视的另一部分:宇宙中的星系并不都只是弯曲空间中孤立的点。它们之间也还有相互作用,因此存在星系团甚至更大的物理结构。

所以,他这个课程让惠勒青眼有加。在那个年代,这个领域还属于空白。《物理宇宙学》出版时,总共只有282页。


还是在1966年3月,皮布尔斯访问加拿大的多伦多大学时,当地的一个教授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大星系团分布图说,你看,即使在这个尺度上,物质分布也并不均匀。皮布尔斯好奇地问道,那这个分布是随机的吗?对方回答说他不知道,也没人知道。也许皮布尔斯可以自己去验证一下。

著名的阿贝尔大星团(Abell catalog of rich clusters of galaxies)的一个分布图。(图中左下角空白区域当时还没有数据。)

其实,宇宙中物质分布应该是均匀的假设并不是爱因斯坦的首创。早在17世纪,牛顿就已经提出,还把它叫做“宇宙学原理”(cosmological principle)。这是摒弃了地心说之后的物理学的必然:宇宙之中,没有哪个空间点会比另一个点更特殊、优越。所有的空间点都互相对称。因此,宇宙应该是均匀、各向同性的。

这显然与我们日常生活中的经验不符。太阳系的质量基本上完全集中在太阳所在的那个点上,其它地方除了少数行星、卫星便只是真空。推而广之,银河中星体密集,之外便稀疏无几。牛顿、爱因斯坦等皆大而化之地宣布,这些都只是小尺度上的随机涨落、也就是“噪音”,微不足道。只要用足够大的尺度来看宇宙,平均下来,所有地方的质量都会是均匀分布的,无论在哪个距离、哪个方向都没有区别。

然而,随着越来越强大的望远镜出现,人类的视野——尺度——也越来越大。但所看到的星星、星系、类星体等等依然分布得参差不齐,没有趋向均匀的迹象。多伦多大学那位教授办公室中的挂图中的星系团处于十亿光年以外的,我们看它们时的尺度不可谓不大。这样的尺度上依然存在的不均匀让天文学家困惑。牛顿的宇宙学原理其实并没有实际的根据,没有理由相信其必然成立。

在回程飞机上,皮布尔斯埋头在笔记本里写写画画,推导出了用统计手段分析大星系团分布的数学方法。飞机降落时,一路都没敢吱声的邻座老太太很佩服地夸赞他:小伙子,你的作业总算全做完了啊!

回到普林斯顿,皮布尔斯与他的第一个研究生、来自香港的虞哲奘(Jerry Jer-Tsang Yu)摆开架势,收集当时所有的星系团坐标数据,输入他们在普林斯顿的并不那么先进的早期计算机,进行统计分析。

果然,他们发现星系团的分布不均匀也不随机,具备明显的关联(correlation)。

在其后的十来年里,他和他一批又一批的研究生持续、优化统计手段,把视野越推越大,直达几百亿光年之外的类星体。在那个尺度上,他们依然能觉察同样的关联。1980年,皮布尔斯出版了他的第二本专著《宇宙的大尺度结构》(The Large-Scale Structure of the Universe),系统地总结了这一发现。

原来,宇宙这头“奶牛”并不是一个处处对称的标准圆球。当然,它也不是长有犄角,长腿、尾巴的丑陋动物,而只不过是在圆球表面一些地方有着细微的起伏、或色调的差异。需要明察秋毫的眼神才能发现。

就像我们居住的地球。从太空中俯瞰,照片中的地球周边是一个圆形。但如果仔细勘察,就会发现地球的赤道会比两极更突出一些,地球的表面不都如同海平面那样平坦光滑,而是有着山脉、沟壑、丘陵等等,不是一个标准的圆球。

最让皮布尔斯纠结的却是他当年协助发现的宇宙微波背景。那是宇宙大爆炸之后的第一缕光,也就是人类视线所能及的最大尺度。那个辐射的温度、强度在各个方向都惊人地一致,测不出区别,也就是没有“大尺度结构”。皮布尔斯因此很纳闷。如果最初的宇宙平滑如一,那么后来的结构是如何出现的呢?他推测这宇宙微波背景辐射中肯定也存在着不均匀,只是幅度太小还无法发现。

1981年,两个科研团队突然宣布在微波背景中探测到了非常细微(万分之一)的差异。皮布尔斯立刻发表了一个与这个结果相符的理论模型。不到一年,那些人却收回了他们的结论,因为他们的数据其实表明微波背景在这个精度上没有差异。于是,皮布尔斯又发表论文,指出微波背景中的差异——如果存在的话——应该会是在更低的精度上。


也是在1982年,林德提出的新暴胀理论遭遇了同样的难题。如果宇宙只是在单一的泡泡里暴胀,就会处于理想的热平衡或热寂状态,不可能再产生现在的大尺度结构。

英国的纳菲尔德基金会那时给剑桥大学提供了一笔资金,赞助他们连续三年每年举办一次学术会议。1982年本来应该是第二年。霍金感到宇宙起源的课题正处于重大突破的节骨眼上。他自作主张,将剩下两年的资金合并,全用于这一年的夏天,举办为期近20天的“纳菲尔德极早期宇宙工作会议”(Nuffield Workshop on the Very Early Universe)。

这个会议的安排比较特别,每天只安排上午下午各一个讲座,其余全都是自由时间。受邀到来的约30位与会者随意组合,讨论、游玩或干脆就聚在一起共同演算,甚至半夜三更还在互相敲门。很多人说这是他们参加过的唯一真正的“工作”会议。

1982年纳菲尔德会议论文集。

霍金在会上做了题为《暴胀的终结》(The End of Inflation)的演讲。这个标题一语双关,既表达了他自己对暴胀理论前途的忧虑,也同时指出可能的出路在于暴胀终止、宇宙进入“正常”的大爆炸膨胀过程的那一时刻。

在经典理论中,当宇宙像一块巨石从山坡上滚下时,整个宇宙会在同一个时刻到达坡底的稳定态,完成暴胀。但如果考虑到量子力学的随机性,宇宙滚到坡底的时刻就会因空间点而异,有的稍微早到,有的稍微晚一些。这样各个空间点完成暴胀、进入膨胀的时间、温度略有差异。反映在质量的分布上,便是有些地方质量稍微密集,有些则稍微稀薄。在随后的膨胀中,因为引力的作用,密集的地方会逐渐吸引更多的质量,变得越来越密集,以至于积沙成塔,形成恒星、星系、星系团等等结构。由此诞生了我们赖以生存的世界。

霍金的这个提议在会前就已经引起了广泛的注意。古斯、斯泰恩哈特和斯塔罗宾斯基等都在紧张地计算这个量子力学修正的幅度。无奈他们这四只队伍竟得出了三个不同的结果。在这个会议上,他们也都聚在了一起比较、切磋。终于在会议结束的那一天找出了各自的问题,得出一致的结论。他们因此预测,暴胀结束时出现的不均匀性应该也存在于今天的宇宙微波背景辐射之中,大约在十万分之一的精度上。

这个结论与皮布尔斯从今天的宇宙中存在的大尺度结构出发所推测的不谋而合、殊途同归。

在会议总结中,他们宣布这是一次暴胀理论“死而复生”(dead and then transfigured)的大会。


在宇宙起源上,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这两个大冤家终于实现了第一次携手合作:暴胀将宇宙原有的所有山峦、沟壑拉平,给我们一个平坦、光滑、各向同性的理想几何背景;量子力学的随机涨落又在上面描画出细微的涟漪,为星系、太阳系以及地球上可以理解这一切的智慧人类提供了出现、生存的前提。

林德感叹道:“没有暴胀,宇宙会是丑陋的;没有量子,宇宙会是空洞的。”(Without inflation, our universe would be ugly. Without quantum, our universe would be empty.)

对物理学家来说,纳菲尔德会议上的这一预测还有着巨大的现实意义。针对宇宙“极早期”——那大爆炸之后10-35秒——的纯粹数学式的理论终于不再只是逻辑的空想,而是有了一个在今天可以确切地证实——或者证伪——的判据。暴胀宇宙学也进入了实际、精确科学的范畴。

只是,十万分之一是相当苛刻的精度。如果我们的地球表面有着同样的光滑度,那么最高的山峰便不能超过海拔100米。微波背景辐射中是否存在这么微小的差异,需要非常精确的测量手段。纳菲尔德的与会者心有戚戚。他们几乎一致认定自己在有生之年不可能看到那一天。


(待续)



Monday, October 14, 2019

宇宙膨胀背后的故事(二十):泡泡中的宇宙

古斯在斯坦福第一次讲解他的暴胀理论之前专门恶补了一番温伯格的《最初三分钟》,以免在这个他并不熟悉的初始宇宙领域露怯。除了临时抱佛脚的知识,他对宇宙研究的历史着实不那么了解。

他因此不知道,早在他出生30年前,德西特就已经发现了一个指数增长的“暴涨”宇宙。那就是当初紧跟着“爱因斯坦宇宙”之后的“德西特宇宙”,比弗里德曼、勒梅特等人的膨胀宇宙还早很多。

只是即使德西特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一个暴胀的宇宙。他一直以为他的模型与爱因斯坦的同样,都是随时间不变的,只是他的里面有莫名的红移现象。后来还是勒梅特在沙普利指导下做博士论文时才证明了德西特的模型其实是一个加速膨胀的宇宙,解释了其红移的来源。

哈勃通过观测证实宇宙的确在膨胀之后,爱因斯坦和德西特都立即放弃了自己的模型,转而支持弗里德曼、勒梅特的膨胀宇宙。他们当初的模型也就被束之高阁,再无人问津。直到1970年代末,苏联的一位年轻人斯塔罗宾斯基(Alexei Starobinsky)来到英国的剑桥大学访问,与霍金(Steven Hawking)合作研究宇宙的起源问题。

霍金在1960年代作为研究生进入剑桥大学时,曾一门心思要师从霍伊尔研究当时正红火的稳定态宇宙。死板的剑桥却不允许学生自己选导师,给他分配了另一位教授,令他极为沮丧。但更大的打击随之而来:他被诊断患有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俗称渐冻症),被告知只有两年可活。

乃至1979年,霍金不仅还活着,更被聘请担任也许是全世界最著名的学术职务:剑桥大学的卢卡斯数学教授——也叫做“牛顿的席位”。这时的霍金已经崭露头角,成为广义相对论的新星。他的一个著名成就是与彭罗斯(Roger Penrose)一起在数学上证明广义相对论在宇宙起源时的那个数学奇点不可避免,由此终结了霍伊尔稳定态宇宙以及狄克等人钟情的来回振荡宇宙等一些试图避免那个奇点的努力。

但对物理学家来说,奇点是不可能真实存在的。这只是表明了广义相对论本身的局限。霍金认为唯一的出路是引入量子力学概念。斯塔罗宾斯基便是在引入量子修正时发现一个宇宙可以指数式加速膨胀的方程。他把它称做宇宙最初期可能经历的一个“德西特阶段”(de Sitter phase)。除了理论上有趣之外,他没有发现这有什么实际意义。直到回国后,他才用俄语发表了这个成果,在苏联之外基本上无人知晓。


1962年,苏联的三位著名物理学家泽尔多维奇(Yakov Zeldovich)、金兹堡(Vitaly Ginzburg)和卡皮察(Pyotr Kapitsa)联名向苏联科学院提交了一份调查报告,指出李森科在苏联推行的生物研究是伪科学,并抗议他利用政治权力打压、迫害甚至肉体消灭科学界持不同意见者的暴行。1965年,物理学家萨哈罗夫(Andrei Sakharov)也在科学院大会上发表讲话斥责李森科。这些科学家的行动在相当程度上导致了李森科在苏联科学界长达40多年统治的垮台。

相对于几乎被完全摧毁的生物学界,苏联的物理学界一枝独秀,保存了相当的人才和活力。当年曾导致伽莫夫叛逃、朗道坐牢的“辩证唯物主义”思想挂帅并没能延续多久。二战之后核武器和军备竞赛的需要为物理学家提供了有效的庇护,保证他们相对优越的科研条件。由于交流的匮乏,苏联和西方的物理学家往往“各干各的”,保持着两个分立而平行的进展轨迹。

泽尔多维奇曾经是苏联核武器项目的技术领袖。他后来将热核爆炸的新知识与伽莫夫的宇宙大爆炸理论结合,在苏联开辟了现代宇宙学的研究。他培养、影响了其后一整代的苏联宇宙学家,成为该领域的开山鼻祖。霍金便是在1973年访问莫斯科时,看到泽尔多维奇和他的学生斯塔罗宾斯基正在做的工作受启发而发展出他那著名的“黑洞蒸发”(black hole evaporation)理论的。

俄国2014年发行的泽尔多维奇纪念邮票。

1970年代,曾经在泽尔多维奇的领导下研制核武器,因为他们的贡献被誉为苏联的“氢弹之父”的金兹堡和萨哈罗夫因为各自的“问题”都离开了军工业,转向纯理论研究。他们俩都在苏联科学院历史悠久的列别捷夫物理研究所供职。因为萨哈罗夫已经成为国际知名的“异议人士”而问题更大,金兹堡“不得不”担任理论研究室的主任。所里还有他们的一个好友、泽尔多维奇的学生基尔兹尼茨(David Kirzhnits)。

列别捷夫物理研究所内展示的该所诺贝尔奖获得者的肖像。右一、右二分别为金兹堡和萨哈罗夫。

在温伯格等人完成弱、电磁相互作用的统一后,基尔兹尼茨最早看出这个新理论与金兹堡与朗道早年提出的相变理论有很多相似之处,虽然后者应用于低温的固体超导和液体超流现象,似乎与基本粒子毫不相干。他因此开始研究起规范场论中的相变。

1972年,24岁的林德(Andrei Linde)从莫斯科大学毕业,成为列别捷夫物理研究所的新科研究生。他得天独厚,父母都是物理教授。14岁时,他们带他开长途车去黑海度假,给了他两本书在后座上读:一本狭义相对论、一本天体物理。度假归来后,他便一门心思地要成为一个物理学家。

林德在大学期间已经跟着基尔兹尼茨做过一点有关基本粒子碰撞的计算工作,这时找到导师准备继续。不料基尔兹尼茨一看到他便大叫道:忘记其它一切,温伯格的理论刚刚被证明可以“重整化”(在场论中,只有数学上可重整化(renormalizable)的理论才可能有物理意义。),我们得赶紧抢上这趟车。

很快,他们俩一起发表了第一篇大统一理论中对称破缺和相变的论文,比西方的温伯格等早了近两年。那时林德还只是一个羽毛未丰的研究生。一次基尔兹尼茨在系里讲座上专门提及他这个学生的功劳。一位年轻女教师忍不住插问:“林德是谁?”讲座之后,林德与她相识,在两年后结为夫妻,从此成为一辈子的生活伴侣和科研合作者。不过,林德打动芳心的不是他物理上的天赋,而是他偷偷为她背诵的一系列长诗——当时在苏联的违禁作品,那些诗人都早已在肃反时被镇压。

及至1974年左右,林德和基尔兹尼茨已经发现,如果早期的宇宙出现过冷式的延迟相变,会引发宇宙指数式的“暴胀”。但他们同时也意识到这样会带来宇宙能量、物质分布不均匀的荒谬结局。他们浅尝辄止,认定那只是一个科研中经常遇到的死胡同。

那时,他们对宇宙的视界问题不甚了了。狄克还没有提出平坦性问题。普雷斯基尔、古斯和戴自海更还远远没有动起计算磁单极数量的念头。对于林德他们来说,这个指数式增长的宇宙模型没有任何意义。

在苏联的体制下,林德不需要像古斯、戴自海等西方年轻人那样在博士后生涯中蹉跎。他获得博士学位后直截了当地留在了列别捷夫物理研究所担任研究员。1978年,才获得学位3年的林德与导师一起因为宇宙初期相变理论获得苏联科学院的罗蒙诺索夫奖。那个时候,比林德大1岁,博士毕业还早了3年的古斯还在对戴自海鼓吹的大统一理论嗤之以鼻。

古斯发现暴胀的新闻传来时,有人打电话询问林德是否读到了论文。林德没有。但他回答说并不需要论文,随即便一五一十地描述了他认为古斯论文应有的思路,基本不差。那都是他过去已经做过的演算。

至于他自己被舍弃的工作,林德后来轻描淡写地说道:既然没有发现其中的价值,谁会去发表那样的“垃圾”呢?


1981年10月,霍金再度访问苏联,在莫斯科做学术讲座。被指派给他当现场翻译的便是林德。

霍金的渐冻症已经相当明显,不得不使用轮椅。他虽然还能自主说话,但口齿很不清,只有长期贴身照顾的学生才能听懂。讲演的过程是霍金先嘟喃几声,他的学生用英语复述成几个单词,然后再由林德翻译成俄语。整个过程非常缓慢。林德往往越俎代庖,根据自己所知把那几个词膨胀为有声有色的一整段俄语。

霍金介绍的是宇宙起源问题的最新进展,包括古斯的暴胀理论以及带来的问题。他和古斯等人都各自花了很长时间寻找解决方案,还没有头绪。讲着讲着,霍金突然提起他刚刚了解到这里的林德也有一个新的理论。林德颇为得意地翻译了这句话后,霍金却又话锋一转:却也是同样地不靠谱。

接下来,林德不得不把霍金批驳自己工作的话一句一句地翻译给满满一屋子的同事、朋友,还没法当场辩解。霍金讲完后,林德才将他连带轮椅推进一间教室,关上门单独争辩了一个半小时,直到发现霍金失踪而惊慌失措的人们闯将进来。他们俩当晚又在旅馆里研讨良久,霍金终于被说服,原来是他没有完全明白林德的思路。

虽然古斯所发表的大都是林德已经废弃的“垃圾”,林德对古斯用这个暴胀一举解决磁单极、宇宙平坦和视界三大困境的创见却还是钦佩不已,确信这个糟粕中一定藏着有精华。他想,如果上帝在创造宇宙时有这么一条捷径可走,定然不会舍近求远。他为此几个月寝食不安,以至于得了严重的胃溃疡。

与古斯相似,林德也习惯在妻子和他们的两个小儿子都睡了以后自己一个人深夜坐在桌前演算、思考。1981年夏天的一个夜晚,他终于有了突破,忍不住摇醒熟睡的妻子告诉她:我知道宇宙是怎么来的了。

林德的新想法说起来其实很简单:古斯的困境在于相变时宇宙中出现大量的泡泡。因为宇宙本身的暴胀,这些泡泡互相之间越离越远,没法合并到一起完成相变。泡泡的碰撞同时也带来不应有的物质不均匀分布。如果反过来,设想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宇宙——我们的视界之全部——当初都只存在于单一的泡泡里面,就不再会有这个问题。霍金便是因此很不理解:怎么泡泡还能长得比宇宙还大?

其实,古斯自己也已经有过这个念头。但他没法自圆其说。他的暴胀理论基于宇宙处于巨石被卡在半山坡上的那种亚稳态,只在过冷状态出现。如果整个宇宙在一个泡泡中,便无法暴胀。因为在古斯眼里,暴胀的是泡泡之外的宇宙。

林德却将这个暴胀概念整个地里外翻了个个。他发现暴胀并不是只有在过冷、亚稳态的情况下出现,也可以通过完全不同的途径。他的宇宙不是卡在陡峭山峰的半山坡上,然后通过隧道效应“遁入”稳定态。他的宇宙开始在山顶,而且是一个相当平缓的山顶。如果宇宙依然是一块巨石,这块石头会“慢慢地”向边缘滚动——即所谓的“慢滚暴胀”(slow-roll inflation)——直到最后掉下悬崖抵达山底的稳定态。

1983年,林德在美国讲解他的新暴胀理论。

有意思的是,林德的这个新图像其实来源于科尔曼和他的一个学生(Eric Weinberg,他与文中的温伯格同一个姓,但没有亲属关系)早在1973年就发表了的一个模型。这个学生一直是在与古斯合作寻找暴胀理论的出路。他和古斯却都没能想到可以这样换一个暴胀的模式。

林德在那个夏天很快就写好了论文。但苏联的审查制度致使三个月后霍金来访时还没能寄出发表,以至于惹出那番口舌之争。等到一切就绪时,他论文的题目毫不含糊,保留着古斯的口气但也膨胀了许多:《一个新暴胀宇宙方案:视界、平坦、均匀性、各向同性和宇宙初期磁单极问题的一个可能解决》(A New Inflationary Universe Scenario: A Possible Solution to the Horizon, Flatness, Homogeneity, Isotropy and Primodial Monopole Problems)

古斯的理论这时问世也才一年,却已经被林德的这篇“新暴胀理论”驱逐,成为“旧暴胀理论”而进入历史档案。除了“暴胀”这个概念本身被作为精华保存,古斯原初的所有具体内容都已被作为糟粕遗弃。


古斯收到林德的论文之后不久也收到科尔曼的另一个学生斯泰恩哈特(Paul Steinhardt)寄来的一篇论文。斯泰恩哈特刚刚成为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助理教授(可能就是当初授予过古斯的那个位置),他与他的研究生合作的这篇论文提出了与林德完全相同的理论。

霍金曾经在他那著名的《时间简史》中记录:他离开莫斯科后便又飞往美国,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所在的费城做了学术报告,顺带介绍了林德的新成果。斯泰恩哈特当时在座,但后来表示不记得霍金提到过林德。《时间简史》出版后,这几句并不那么引人注意的话在圈子里引起轩然大波。斯泰恩哈特找出霍金讲演的录像证明霍金的确没有提到过林德的理论。霍金不得不专门致信美国物理学会的《今日物理》杂志,澄清他认为斯泰恩哈特的成果是独立做出的,并没有指责他们借鉴甚至剽窃林德的意思,并在《时间简史》后来的版本中删除了这段内容。

斯泰恩哈特坚持他和他的研究生很早就完成了这一工作,只是迟迟没有发表。他们直到看到林德的论文时才匆匆投稿,并附加了对林德论文的援引,尊重林德的优先权。

林德只是表示不解:既然别人已经占先了,还有什么必要再发表自己同样的工作呢?

已经是麻省理工学院副教授的古斯还在持续地受邀到各处做学术报告。他的演讲这时有了一个新的副标题:“林德和斯泰恩哈特是如何在我睡着的时候解决了宇宙学问题”。


林德论文的题目中强调了宇宙的“均匀性、各向同性”,因为那正是他所解决的、古斯“旧暴胀理论”带来的难题。单一泡泡中的宇宙自然会非常均匀,处于同一平衡态,没有旧理论中泡泡互相碰撞所带来的不均匀。

在莫斯科时被说服的霍金因此还是给这个新理论挑出一根大刺:如果宇宙只是在一个单一的泡泡中,那么暴胀后的整个宇宙会处于理想的热平衡,没有任何能量、质量分布差异。这样的宇宙进入膨胀之后,演变到今天也依然会是一张白纸、空空如也。没有哪个地方能够聚集出星球、星系,更不可能出现太阳、地球和地球上的人类。

也就是说,林德在解决古斯的困境时矫枉过正,让宇宙提前进入了“热寂”状态,没有了活力。

要产生今天的星系结构,即使是原初的宇宙也不能是理想的光滑平坦。宇宙不同的区域应该存在有微量的差异。霍金觉得,这应该又是一个量子力学可以对广义相对论施以援手的地方:在量子世界里,即使是理想的真空也会存在随机的涨落。

恰巧也是在1970年代,宇宙中的物质分布在大尺度上的均匀性——或者更准确地说,不均匀性——已经引起一些物理学家的注意。他们之中有苏联的泽尔多维奇,也有普林斯顿的皮布尔斯——狄克当年的学生。


(待续)